我的外婆有四个子女,其中我母亲和二舅是她亲生的,还有一个姨娘是抱养的;大舅则是外公前妻所生。解放前土匪多,长相俏些的女人压根不敢出远门,那会儿村跟村之间也常闹矛盾,打架斗殴、甚至全村人上阵的群斗,在当时都不算新鲜事。外公的前任妻子,也就是我大奶奶,就是出门时被隔壁村的人抢去做了老婆。这事过去后,外公才娶了我外婆。
外婆是个勤快人,还特别爱干净。在她的照料下,四个子女都顺顺当当成了家,两个女儿也都嫁在了本村。外婆当初心里盘算着,这样往后就能常去女儿家走动,可日子往往不遂人愿。她每天都尽心打理家里的大小事,可自从外公走了以后,话就渐渐少了,人也沉默了许多。更让她揪心的是,后来我父亲、母亲相继离世,紧接着二舅也撒手人寰。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来,外婆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精气神,肉眼可见地苍老了。
外婆以前身体一直很硬朗,经了这连番打击,身子骨才慢慢垮下来。二舅走得早,加上外婆年纪大了,在舅舅家成了“闲人”,舅妈对她就越发看不顺眼,整天没个好脸色,嘴里还不停数落。外婆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她心里清楚,自己从前那点骄傲和自尊,早就没踪影了。心里憋得慌,却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万一话被舅妈听见,少不了又是一顿数落,有时候甚至是变着法的辱骂。可这些委屈,外婆后来也渐渐习惯了,满心的苦水,只能像对着牛说话似的,自己跟自己念叨。
二舅走了以后,外婆原先住的房间就不让她住了,理由是重孙大了,得有自己的房间。外婆被挪到了偏房,大概到她九十岁那年,又被舅妈安排进了村里的牛棚,连大孙子家的偏房都住不上了。那时候我刚出门打工没多久,年纪小,还不太懂啥叫孝顺。等到年底打工回家,一看见外婆住进了牛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看着外婆跟牛挤在一块儿过日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那种难受劲儿,真没法用嘴说出来。
那会儿全村有三百多户、一千多口人,我和外婆大概是最可怜的两个——我父母都没了,外婆亲生的儿女也都不在了。她心里比谁都难受,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那种疼到骨子里的痛,外婆根本扛不住。如今自己又被送进牛棚,她心里满是不甘,可又没啥办法。我抹掉眼泪跟她说:“奶奶,你去我家吧,我还有三间房,比这牛棚好多了。”外婆却摆了摆手,说:“我不能走,我走了,连口饭都吃不上。你只是暂时在家,哪能为我这个快入土的人耽误事儿?你长大了,得挣钱养活自己,以后还要成家,奶奶不能拖累你。我还有孙子、一个女儿,还有继子,就算轮着养,也不能让你一个外孙来担着,那他们脸上能挂住吗?都是村里的大姓人家,我就不信我要一辈子住这牛棚里。”
外婆的性子还有点倔,心里不服气——自己一辈子拉扯大这么多子女和孙辈,最后却被赶到牛棚,这是她一辈子的耻辱,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我劝不动她,只能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元钱塞给她,算是一点孝心。那时候我一天工资才三元,实在没能力多帮衬,只能用这点心意,稍微安慰一下外婆受伤的心。
可命运好像总爱跟外婆开玩笑。外婆临死前,一直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舅妈心里清楚她为啥迟迟不走,最后总算开了“恩”,让外婆回到了原先住的房间。外婆了了心愿,这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时候我在千里之外的外地,九十年代初还没有手机,村里也没几家有电话。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外婆早就下葬了。没能送外婆最后一程,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其实要是外婆能被好好照料,活到一百岁肯定没问题。可她在那样的环境里,每天就只被送一顿饭,还是撑到了九十三岁高龄——在九十年代初,这已经算是少见的高寿了。外婆生前喜欢吃红烧肉,可偏偏到最后,想吃一口都成了奢望。妈妈在世的时候,家里不管有啥好吃的,总会喊外婆来;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苦,外婆却过得还算舒心。有二舅和我母亲在的那些年,外婆是幸福的,而那份幸福,也是她这辈子最念想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