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舔着黑暗,像要咽下这间囚室。黑衣人盘腿而坐,膝上横着一柄古剑,剑身黝黑,寒气逼人。他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剑脊,磨刀石般的指腹擦出微弱的火星,溅入浓稠的夜色里,又无声湮灭。剑格处,一道深陷的旧痕宛如永不闭合的嘴唇,无声诉说着过往。角落里,蜷缩着名叫阿良的少年,他瘦小的身体在黑暗里微微颤抖,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柄剑,仿佛那是沉沦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剑是活的,”黑衣人声音嘶哑,如同枯叶摩擦着坚硬的岩石,“它认得血的路。”他缓缓抬起头,油灯昏黄的光艰难地攀上他的面庞,只照亮了嶙峋的下颌与紧抿的嘴唇,上半张脸依旧沉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像戴着一张冰冷的铁面具。他腰间缠着一卷陈旧的布帛,缝隙里透出纸张的微黄,一根褪色的布条紧紧系住,上面隐约显出两个墨字:“待续”。
“明日,跟我去王城。”黑衣人的话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阿良猛地一颤,喉咙发紧:“去……杀王?”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解下腰间那卷书稿,轻轻放在膝旁,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重新拿起剑,剑锋在幽光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弧线,手指拂过那道剑格上的深痕,像是抚慰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角落里,阿良抱紧自己单薄的双臂,牙齿在死寂中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那股几乎要撕碎他的恐惧——明日,那扇巨大如地狱之口的王城大门,真会在他面前洞开吗?
翌日,通往王城的道路两旁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伸长脖颈,眼神空洞,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脸上堆砌着一种被恐惧压榨出来的、极其虚假的兴奋。高亢的锣鼓声敲打着人们的耳膜,震得尘土飞扬,喧嚣底下却是一片死水般的麻木。黑衣人步履沉稳,如同穿行在无人的旷野。阿良紧攥着他褴褛的衣角,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小脸苍白如纸,每一步都踏在恐惧的深渊边缘。
巍峨的王城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如叹息的声响。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而冰冷的阴影,瞬间吞噬了他们渺小的身影,仿佛踏入巨兽的口中。殿内,灯火通明,亮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得令人作呕的甜香。王斜倚在巨大的宝座上,那身缀满宝石的金袍沉重得仿佛要将他压垮。他肥胖的手指间捻着一串油腻的佛珠,脸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得瘆人的粉,嘴唇却涂得猩红如血,像一个刚从戏台上走下来的、妆面未卸的鬼魅。他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跪伏在地的人群,带着一种餍足的、审视猎物的戏谑。
黑衣人带着阿良,径直穿过匍匐的人群,走向王座前那片象征死亡的空白地带。死寂如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连刺耳的锣鼓声也戛然而止。所有空洞的眼睛都聚焦在这两个突兀闯入的身影上,惊愕凝固在无数张涂满油彩的脸上。
“暴君!”黑衣人猛地抬头,嘶吼声如同利刃划破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宏伟的殿堂里激起巨大的回响。他脸上那道狭长狰狞的疤痕,此刻在炫目的灯火下剧烈地搏动,像一条盘踞在额头的活蛇。他一把抽出那柄黑沉沉的古剑,剑身嗡鸣,指向宝座上那团令人作呕的金色肉块。
王的笑容僵在厚重的脂粉下,猩红的嘴唇扭曲成一个惊愕的弧度。殿内武士如梦初醒,纷纷拔刀,寒光瞬间映亮了无数惊惶失措的脸。
“快!”黑衣人猛地把剑柄塞进阿良冰冷颤抖的小手里。那剑奇异地沉重,却又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股蛮横的力量瞬间涌入阿良瘦弱的臂膀,压倒了骨髓深处的恐惧。王座之上,暴君那张涂满白粉的脸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猩红的嘴唇张开,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嘶叫。阿良的眼睛被那抹猩红死死攫住,耳中一片轰鸣,只剩自己狂乱的心跳。他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柄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黑剑,狠狠刺向那片令人窒息的金色!
剑锋毫无阻滞地穿透了金袍,深深没入那团肥硕的躯体。没有预想中喷涌的鲜血,没有凄厉的惨叫。只有一种极其怪异的、如同撕裂朽木的干涩声响。阿良惊愕地抬头,撞上暴君的眼睛——那双眼睛深处,竟翻涌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悲悯,与他脸上因惊惧而扭曲的肌肉格格不入。
“好孩子……”一个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声音,竟从暴君那猩红的嘴唇里逸出,“血写的字,只有血认得。”话音未落,“暴君”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戳破的皮囊,骤然塌陷下去!华丽的王袍、厚重的脂粉、镶嵌着宝石的金冠……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枯叶,簌簌飘落。原地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空荡,以及一个静静站立的身影——正是那额带疤痕、浑身浴血的黑衣人!他腰间的布帛早已松开,染血的残稿散落一地,上面墨迹淋漓,有些字迹被鲜血洇开,模糊一片。
阿良如遭雷击,手中的黑剑“哐当”一声坠地,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他茫然地环顾四周,那些匍匐在地的人们,脸上虚假的兴奋早已被极度的茫然和空洞所取代,仿佛支撑他们存在的某种东西也随之轰然倒塌。
黑衣人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被黑剑刺穿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涌出。他却笑了,那笑容疲惫而复杂,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看啊,”他声音微弱,目光扫过殿内一张张空洞木然的脸,“暴君的血,未必只在王座上流。我的血,也是暴君的血。”他踉跄一步,额上那道狭长的疤痕在血污下剧烈地抽搐着,宛如活物。他指向王座之后,那高悬的巨大画像——画中威严的君王,眼神锐利如鹰隼。
“记住,阿良……”黑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气流,“别让它……成为新的暴君……”话未说完,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整个人竟像被狂风吹散的沙塔,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闪烁微光的尘埃!那尘埃旋转着,升腾着,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中急速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只留下地上那柄失去光泽的黑剑,以及散落四处的、浸透鲜血的残稿碎片。
阿良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些染血的纸页。墨字与血痕纠缠在一起,有些字迹被血模糊得无法辨认,有些则顽强地穿透了暗红的底色。他艰难地辨认着:“……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他猛地抬头,看向王座后那幅画像。画中君王冷峻的面容,在灯火摇曳下,竟隐约浮现出黑衣人额上那道疤痕的轮廓,眼神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相似的、无法言说的悲悯与疲惫。
殿外,死水般的人群终于开始骚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泥潭。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滋生出混乱的惊恐和盲目的躁动,嗡嗡的低语汇聚成一股不安的暗流。阿良猛地惊醒,他一把抓起地上那柄冰冷的黑剑,温热的腥气直冲鼻腔。他转身,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撞开身后呆立的人群,朝着那洞开的、象征着未知与可能的巨大宫门,狂奔而去。
城外的护城河,在惨淡的月光下缓缓流淌,河水浑浊,泛着一种奇异的暗红光泽,仿佛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血泪与时光。阿良跪在河边,双手颤抖着,将那些染血的残稿一张张抚平,然后,用尽全部的心力,笨拙而郑重地将它们折叠成一只粗糙的纸船。他小心翼翼地将纸船放入暗红的河水里。河水无声地托起它,像托起一个过于沉重的秘密。纸船微微摇晃着,顺流缓缓漂去。
阿良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只小小的船影,仿佛要将它烙印在灵魂深处。就在纸船即将漂远,融入更广阔的黑暗时,一阵低微却清晰的声音,仿佛直接穿透冰冷的河水与浓重的夜色,直接钻入他的耳中,又像来自他怀中那柄沉默黑剑的嗡鸣:
“……救救……孩子……”
那声音,嘶哑,疲惫,浸透了血与墨的重量,正是黑衣人最后留下的回响。阿良浑身一震,如同被这无声的呼喊击中。他抬起头,望向纸船消失的远方。暗红的河水无声流淌,两岸是无尽的、沉睡的荒野,更远处,是深不可测、仿佛亘古不变的浓稠黑暗。只有那只小小的、承载着未竟之书与未解之血的纸船,在惨淡的月光下,倔强地浮沉着,如一粒微弱的火星,在无边的墨色长河里,缓缓漂向那不可知的尽头。
月光冰冷,照着少年孤绝的身影,照着空茫的河岸,也照着河心那一点微小却不肯沉没的斑驳——半部残稿,一柄断剑,正无声地漂向血与恨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