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旅人

火车穿过漫长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展开在窗外，远山近树皆被积雪覆盖，唯有几缕炊烟从山谷间的村落袅袅升起，证明这里尚有人烟。

他靠在窗边，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成雾。手指无意识地在雾面上划动着，勾勒出模糊不清的图案。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也是这座北方小镇最美的时节。

“下一站，白桦町，停车一分钟。”列车的广播响起，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杂音。

他提起简单的行囊，走向车门。站台上积雪已被清扫至两侧，堆起半人高的雪墙。冷空气迎面扑来，刺得他鼻腔发痛。站名牌上“白桦町”三个字已被冰霜覆盖大半，只隐约可辨。

小镇旅馆的老闆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妇人，面颊红润，像是常年被火炉烘烤所致。

“这么冷的天气，客人是来看雪景的？”她一边登记一边问道，眼睛却不看他，只顾着填写单据。

“算是吧。”他简短地回答。

房间在二楼尽头，拉开纸门，正对着覆雪的山峦。山谷间一条小河尚未完全封冻，黑色的水流在白雪间蜿蜒如蛇。他将不多的行李放置妥当，坐在榻榻米上，望着窗外出神。

次日起早，他沿着镇子唯一的主街行走。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大地细微的呻吟。店铺大多尚未开门，唯有街角的咖啡馆亮着暖黄的灯光。

推门而入，风铃叮当作响。柜台后一个女子抬起头来，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眉眼细长，脸色略显苍白，像是久未见阳光。

“欢迎光临。”她声音很轻，几乎被煮咖啡的声响淹没。

他点了杯黑咖啡，在最靠里的位置坐下。咖啡馆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老旧唱片机缓缓流淌出钢琴曲。女子擦拭杯具的动作流畅而安静，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接连几日，他都会在清晨来到这家咖啡馆。总是点一杯黑咖啡，坐在同一个位置，时而望着窗外行人匆匆走过，时而翻看随身带来的书籍。女子偶尔会与他搭话，问些关于天气的琐事，他只是简短应答。

第七日，推门而入时，风铃照常响起，柜台后却空无一人。他怔了片刻，自己寻了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里间传来脚步声，女子走了出来，面色比往日更加苍白。

“抱歉，刚才在整理货物。”她小声解释，手指微微发抖。

“身体不舒服吗？”他问道。

女子摇摇头，转身去准备咖啡。那日她两次失手打翻糖罐，眼神飘忽不定。

傍晚时分，雪又下了起来。他走出旅馆，想到镇上的小酒馆用餐。路过咖啡馆时，看见女子站在门外，望着远处山峦出神。雪花落在她发间，她却浑然不觉。

“这样会着凉的。”他出声提醒。

女子恍然回神，露出一丝苦笑：“谢谢关心。”她犹豫片刻，又道：“您要不要进来坐坐？我正好煮了太多咖啡。”

店内温暖如春，与门外的严寒判若两个世界。她为他斟上咖啡，手指依然微微颤抖。

“您不是本地人吧？”她问道。

“从东京来。”

“东京啊...”她眼神恍惚，“我年轻时去过一次。人很多，很热闹。”

“为什么不留在那里？”

女子低头不语，良久才道：“有些地方，不是想留就能留的。”

窗外雪越下越大，几乎将整个世界吞没。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和一台老唱片机不知疲倦地播放着钢琴曲。

“今天是我弟弟的忌日。”女子忽然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五年前，他在山里遇难了。”

他沉默着，等她继续。

“那日也是这么大的雪。他为了给我采药，执意上山...”她的手指紧紧攥住围裙，“等我找到他时，已经...”

风铃突然响起，门被推开，几个年轻人喧闹着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女子迅速擦去眼角泪痕，换上职业性的微笑起身迎接。

他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座雪白的小镇，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灰暗。

之后数日，他依然每日造访咖啡馆。女子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眼神里多了些什么。他们开始有了更多交谈，他告诉她东京的高楼大厦和拥挤人群，她则讲述小镇四季变迁和山中传说。

“春天来时，满山杜鹃花开得像火一样。夏天河谷里萤火虫飞舞，秋天枫叶红得灼眼。”她说着，眼神明亮起来，“即使冬天，也有它独特的美。”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日清晨的咖啡馆时光。女子的微笑，她煮咖啡时专注的神情，甚至那偶尔流露的忧伤，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一月末，暴风雪袭击了小镇。狂风呼啸整整两日，积雪封住了道路，电线被压断，全镇停电。旅馆老板给大家分发蜡烛和毛毯，提醒不要外出。

第三日清晨，风势稍减。他惦记着咖啡馆的情况，踏着深及膝盖的积雪艰难前行。小镇仿佛回到了原始时代，万物被白雪覆盖，寂静无声。

咖啡馆没有营业。他犹豫片刻，绕到后院，看见烟囱里冒着轻烟，心下稍安。敲门后许久，女子才来应门，裹着厚厚的毛毯，面色憔悴。

“您怎么来了？这么危险的天气...”她惊讶道。

“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她让他进屋，小屋狭小却整洁。炉火烧得正旺，上面炖着一锅汤。她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手指依然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

“我怕极了这样的天气。”她轻声说，“弟弟就是在这样的暴风雪中...”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沉默地陪她坐着。窗外雪渐渐小了，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在雪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我该回去了。”许久后，他起身告辞。

女子送他到门口，忽然道：“谢谢您来看我。”

二月初，接到东京来的电报，催他返回。业务上的急事，不容推迟。他订了次日午后的车票。

清晨，他照例来到咖啡馆。推门时风铃声响得格外清脆。女子如常站在柜台后，却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来意。

“要离开了？”她问，声音平静。

他点点头：“公司有事。”

她为他煮了最后一杯咖啡，动作比往常更慢，更细致。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柔和光晕。

“我会记得您的。”她说，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在这漫无边际的雪白世界里，有人曾经来过，倾听过。”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承诺会回来？太过轻率。表达感谢？太过浅薄。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将咖啡饮尽。

午后，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向车站。雪又开始下了，细小而密集的雪花，像是天空撒下的无数碎片。

站台上，他意外地看见了她的身影。她穿着深蓝色的和服外套，站在雪中，像是一株倔强的植物。

“来送您一程。”她说，睫毛上沾着雪花，“愿您前路平安。”

列车进站的汽笛声响起。他踏上列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站在站台上，微笑着挥手，身影在雪中渐渐模糊。

列车启动，缓缓驶离站台。他望着窗外，雪越下越大，将小镇、站台和她的身影都吞没在纯白之中。

远处山峦起伏，白雪覆盖如浪。这片雪国将会继续它的轮回，春天杜鹃如火，夏日萤虫飞舞，秋时枫红似血，而冬季，又将回归这片无垠的纯白。

列车加速，穿过茫茫雪原，向着隧道驶去。他最后回望一眼，那座小镇已完全消失在雪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