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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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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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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

火车在原野上爬,像个黑色的甲虫,慢得教人疑心它究竟要不要到什么地方去。窗外的土地是铁灰色的,远处有些小山,起伏得极有耐心,已经起伏了千百年了,还要继续起伏下去。

车厢里坐着个人,年纪不大,却已经学会了用老成的姿态看窗外。他手里捏着一本卷了边的书,但并不读,只是捏着,仿佛那是什么要紧的物事。邻座是个胖商人,打着鼾,口水沿着嘴角往下爬,爬进衬衫的领子里去。

年轻人忽然很想说话,对谁说都行。他转过头,对着那商人:“先生可知道这趟车去哪里?”

商人睁开一只眼,又闭上:“去哪里?总是去该去的地方。”翻个身,又睡了。

年轻人便不说话了。他数着窗外掠过的电线杆,一根,两根,数到第三十七根时,看见远处有个小人影,在铁路旁的石子堆上坐着。火车近了,才看出是个女人,怀里抱着什么,火车呼啸而过的一刹那,年轻人看见她抬起头来——脸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平展展的一张面皮。

他惊得往后一仰,再看时,窗外只剩下一闪而过的枯树和荒田。

“见鬼了...”他喃喃自语。

对面的老婆子突然开口:“那不是鬼,是麻风病人,这一带多得很。”她说话时并不看他,只低头剥着一只橘子,橘皮裂开的声响竟有些刺耳。

“为何不医治?”

“医?”老婆子笑了一声,笑声干得像劈柴,“谁医?谁在乎?”

年轻人便又不说话了。他想起自己背包里有一本海子的诗,便掏出来翻。诗里写:“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他抬头看看窗外,太阳是有的,却不明烈,只白白的一片,挂在天上,像病人脸上溃烂的疮。

火车停靠一个小站。站台上有个卖煮玉米的,锅里的水沸着,冒着白气。年轻人下车买了两穗,上车时,看见最后一节车厢外挂着几个人,像一串枯萎的果实,在风里晃荡。他们是要逃票的,宁可挂在车外受冻,也要去某个地方。

“要去哪里?”他问其中一个黑瘦的汉子。

“哪里有活干,就去哪里。”

“能找到么?”

汉子咧开嘴,笑出一口黄牙:“找不着也得找哇,难不成等死?”

火车又动了。年轻人啃着玉米,忽然觉得咽不下去。他看见那汉子的手上全是裂口,血珠子从里面渗出来,凝成黑色的痂。

夜深时,火车在一个大站停得久些。年轻人下车透气,看见站台尽头暗处,有一对男女在拉扯。女人怀里抱着个包袱,男人要抢,女人不肯给。争抢间,包袱散了,掉出几件小衣裳,还有一只拨浪鼓,落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男人骂了句什么,走了。女人蹲下去,一件一件地捡,捡得很慢,仿佛每捡一件都要用尽力气。年轻人走过去,想帮她,她却像受惊的兽,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吓人:“别碰!”

他退回车厢,一夜无眠。

天快亮时,火车突然慢下来,最后彻底停了。前面传出话来说,铁轨被沙埋了,得等清障车来。这一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乘客们骚动起来,骂天骂地。年轻人下车,沿着铁轨往前走。风沙很大,打在人脸上,疼。他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一阵哭声,极细极弱的,像小猫的叫声。

循声找去,在铁轨旁的一个浅坑里,他看见了一个布包。打开来,竟是个婴儿,脸已经冻得发青,哭声也越来越弱。

他慌忙把婴儿裹进大衣里,抱回火车。乘客们围上来,七嘴八舌。

“怕是养不活了。”

“谁这么狠心?”

“肯定是那个麻风病人扔的...”

先前的老婆子看了看,摇头:“是个女娃儿,又是个病秧子,扔了也好,少受些罪。”

年轻人抱着婴儿,只觉得轻得像一团灰。他求列车员想办法,列车员摆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一个个车厢问过去,问谁有吃的,有热水。有人给了一点糖水,他小心地喂进婴儿嘴里。婴儿吮吸着,忽然睁开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黑得惊人,像是把所有的光都吸进去了。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婴儿一定要活下来,必须活下来。

他抱着婴儿,跳下车,沿着铁轨拼命往前跑。他知道前面不远应该有个小站,站上也许有医生,有希望。风沙扑打着他,他跑得踉踉跄跄,却不敢停。

终于,那小站的轮廓在风沙中显现出来。他加快脚步,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怀里的婴儿忽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他低头看,那张小脸已经变成紫灰色,呼吸急而浅,像要断了似的。他疯了一样跑进站房,嘶喊着:“救命!救救她!”

站房里只有一个老站员,慢腾腾地走出来,看了看婴儿,摸了摸她的手,摇头:“没了。”

“不可能!刚才还喝过糖水...”

老站员指了指墙角的一张木桌:“放那儿吧,我会处理。”

年轻人不肯放手,他抱着婴儿,跌坐在长椅上。婴儿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变轻,最后真的变成了一团灰似的。

站外传来汽笛声,清障车来了,火车要开了。老站员催他上车,他不语,只是抱着那个已经不再动弹的小身体。

最后,老站员叹口气,走开了。

年轻人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怀中的婴儿彻底冰冷。他终于站起来,把婴儿轻轻放在木桌上,仿佛她只是睡着了。

他走出站房,火车已经开走了。风沙依旧,铁轨伸向远方,空荡荡的。

他在铁轨旁坐下,忽然明白了——这片土地从来如此,它孕育生命,又漠然地看着生命消逝。它不在乎你的痛苦,你的希望,你的奔跑和呼喊。

远方传来另一列火车的汽笛声,越来越近。

他没有动。

铁轨在震动,发出嗡嗡的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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