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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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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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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

我今晨坐在廊下,看那云自山后来,又向江面去。这腿自是三年前就不中用了,却也不甚妨碍我远游。人谓山水在外,我独谓山水在内。那万重烟霞,千条溪涧,何尝不在方寸之地往来生灭?

先是这腿尚好的年月,我倒未曾动过远游的念头。每日从寓所至公事房,由公事房返回寓所,中间经过绿灯,梧桐树,一个总在五点半准时飘出炸油条气味的铺子。日子原可以如此这般过到终老,偏生三年前的清明,我的腿就毫无征兆地罢了工,仿佛它们私下商议妥当,决意要休一个无期限的长假。

既不能直立行走,便只得坐下,继而躺倒。初时颇惶恐,后来竟品出些滋味来。天花板看久了,也能瞧出昆仑山脉的走势;窗外一截树枝,分明是黄山的迎客松投来的影子。我自此方信了“纳须弥于芥子”非是佛家的诳语。

今年入夏以来,耳畔常有水声。初如弦鸣,渐作雷动。我同医生说:“怕是幻听。”医生查了半晌,只说一切正常。这水声却不肯罢休,日夜在颅内奔流,使我疑心自己的脑壳里是否正在酝酿一条长江。

昨夜读书至子时,忽有明悟:既是内在的山水召唤,何不就去寻那外在的山水对照看看?于是今晨即雇了车,直往城外山中而去。司机问我目的,我答:“你只管开,见到觉得该停处便停。”

车行三刻,至一荒僻所在。果然有水,自石罅间涌出,汇成浅溪。我让司机将轮椅安置溪边,告诉他他三小时后再来接。这人面露难色,终究是钞票说话,他点头去了。

四下遂无人声,唯有水声、风声、鸟声。我试图从那水声中辨认出与我脑中轰鸣相符的节奏,却是徒劳。真实的山水自有其言语,不肯迁就人的想象。我静听良久,忽然发觉那水声里夹杂着别样的音色——似是木杖击石的清响,一起一落,极有节律。

循声望去,果见一人自溪流下游蹒跚而来。是个老者,背负竹篓,手执木杖,每行七八步必要驻杖歇息。待他渐近,我看清了他的面貌:少说也有八十岁了,双目却澄明。

“老先生这是往哪里去?”我扬声道。

他停在我面前,喘息稍定,笑道:“哪里也不去,就是走着。”

“走着为何?”

“为走而走。”他自篓中取出水壶,饮了一口,“人活一口气,气要动,不动就腐了。我这身子骨,全仗着每日这十里山路吊着性命。”

我指自己的腿:“我是想走而不能了。”

老者竟大笑:“腿不走何妨?我认识过能日行百里者,可留下的不过是个会走路的棺材。你也见过万里长城吧?——可不是说那砖石垒的,我说的是人心里的长城,蜿蜒起伏,盘踞山峦,那才真是用血泪筑成的。”

他想安慰我,便忽压低声音:“我年轻时也瘫过几年。”

我愕然。

“那时觉得天地都塌了,后来才发现,天地原不在乎你站不站得直。你看这溪水,它可曾站起来过?不也照样行遍万水千山,汇入大江大洋?”他以杖指水,“水之所以为水,不在形,在流。”

老者言毕,复又上路。我见他身影渐隐于林木深处,那木杖击石之声却久久不散,与我脑中水声混成一片。

忽忆起少年时读《庄子》,有云“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当时不甚了了,此刻坐在溪边,竟豁然开朗:万物皆有所恃,亦皆有所羡,却不知自己本具足一切。腿不能行,反而得了心灵驰骋的疆场;耳闻幻声,倒是开启了真实的山河。

夕阳西下时,司机如约而来。见他满脸疑惑,我笑道:“可是纳闷一个残疾人在这荒山野岭有何可做?”

他赧然点头。

“我来确认我的万水千山。”我说。

归途上,见远山如黛,暮云似火。那脑中的水声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去,或许它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处。而我终于明白: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一场无声的行走,不在空间里标记路程,只在时间中留下刻痕。这痕跡旁人看不见,甚至自己亦时常忽略,但它确然存在,如同山谷中无人听见的落花之声。

存在先于本质,人说。我却说存在即是本质。山存在,水存在,我存在,这就够了。

司机忽然开口:“先生,看来您这趟玩得挺开心?”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微笑道:“不过是从一个存在,去印证另一个存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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