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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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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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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刺字

民国廿二年冬,苏州河结了一层薄冰,朔风过处,茅草与尘土齐飞,竟显出几分病态的热闹。岸右洋楼灯火如昼,笙歌彻夜,那光鲜隔着河飘来,倒比实实在在的贫穷更显虚妄。

我就在左岸。白日去码头扛包,入夜则挤在六人一间的窝棚里听咳声此起彼伏。工头老疤脸常克扣工钱,理由是“如今这世道,有口饭吃便是造化”。众人默然,造化弄人,我们便是那被弄的。

那日散工极晚,阴云低压,雪沫子开始横着飞。我缩着颈子小跑,忽见桥洞下蜷着一团黑影。走近了,才辨出是个人。破棉絮般的衣衫,头发乱如鸦巢,露出一段细瘦的腕子,冻得青紫。是个姑娘。她身旁倒着个空瘪的米袋,几枚铜钱散落在地,像是遭了劫。

我站定了看。河风如刀,她微微抖着。走过她身旁的人不少,都加快步子,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衣领里。这年头,菩萨也自身难保。

我终是折返,脱下那件磨得油亮、却也算唯一厚实的棉褂,扔在她身上。她惊觉,抬头,一双眼睛在昏黑中亮得骇人,全是惊惧。我没说话,从怀里掏出半块冷硬的窝头,放在那件棉褂上,转身便走。

走出十余步,听得身后窸窣。她跟了上来,抱着那褂子和窝头,踉踉跄跄,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单薄得像随时要断掉。

我带她回了窝棚。工友们投来诧异浑浊的目光,却无人多问。在这地方,谁都可能下一秒就成了路倒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让她窝在角落,给她一碗热水。她捧着碗,手指冻得屈伸不便,喝得极慢,极小心。

她是个哑巴。

此后,我身后便多了条影子。她替我补衣,洗袜,将窝头揣在怀里焐热了等我。我唤她“梅”,因捡她那日,雪里似有极淡的梅香。她听了,便用手指在灰土上画一朵五瓣梅花,朝我浅浅地笑。

日子苦得发涩。我俩像两只偎依取暖的耗子,在城市的阴沟里求存。我去上工,她便拾荒,有时能捡些菜叶,混着麸皮煮一锅糊。她虽哑,眼睛却会说话。我疲惫归来,她那一眼里的亮光,竟能让我错觉这破窝棚有了点人间的暖意。

乱世男女,谈不上风月。有一晚,风雪咆哮,棚顶几乎被掀翻。我们挤在薄毯下,冷气仍如毒蛇钻入骨髓。她忽然转过身,面对我,冰凉的手指颤抖着解开我的破衫,温暖的唇贴在我心口那块刺青上——是朵梅花,早年母亲请人刺的,说梅能傲寒,盼我命硬。

她抬起泪眼,望向我。那眼里有无声的惊涛,有卑微的乞求,有滚烫的依恋。我紧紧抱住她,她的骨头硌疼了我的胸膛。我们像两片即将被风雪吞没的枯叶,除了彼此的身体,再无任何凭靠。

春天,梅怀孕了。她抚着微隆的小腹,眼里的光柔和得像四月天的日头。我拼了命地干活,幻想能赁间不漏雨的小屋。她却在那年槐花开时病倒了,咳,起初轻微,后来竟咳出骇人的血点子,溅在苍白的脸上,像雪地落梅。

穷人生病,便是听天由命。抓来的药草如杯水车薪。她迅速枯萎下去,只剩一双眼睛愈发地大,黑洞洞地望着我,满是未说尽的留恋与抱歉。

她死在那年秋末。那日天极高极蓝,云白得晃眼。她忽然精神了些,能坐起身,用手指梳理枯黄的头发。她拉过我的手,在我掌心一遍遍画那朵五瓣梅花。然后,她指指窗外——窗外一无所有,只有一片寂寥的蓝天。

她笑了笑,安静地倒下去,轻得像一捧灰。

我将她埋在乱坟岗,无碑无坟,只寻了块尖石,在近旁一棵歪脖子树上,深深刻下一朵梅花。

我继续活着,扛包,吃饭,睡觉。世道依旧,或更坏了。只是心口那块刺青,时常灼痛。夜里闭上眼,总看见她最后指的那片天。

那天空无一物,却又仿佛包含了她想说而未能说出的一切。浩渺,无言,洁净而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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