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妄想抓住那片绮美的星空
小时候听爷爷谈起,所谓有志不在年高,我当然很清楚,于是只觉得志向可以让人迈过许多沟坎,却不清楚原来这世上的沟坎,也不是都能单凭一腔抱负翻越。幼时的我用饱含着对未来的憧憬,真想将步子迈大一些,赶在天暗下来之前。
爷爷常是见到别人写一手好字,或许是遗憾,或许是盼望,或许是他想挽住我,连同我一起见证他心中的那片星海。我不理解,我只知像孩子一样跌跌撞撞,春去秋来,风干的笔记沾透了纸背,将夏日的蝉鸣与冬日的冷风一同锁住。我只知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奔跑一边彷徨,常常是猛然回望岁月,才发觉写满字的纸时间一般沉重。
起初,我是抄写旧日历、旧书和旧报纸上的字迹,那些字大多是草体,也有行体,我并不晓得它们美在何处,只不过觉得与我的字相比,那些字像是活了起来,像是被赋予了灵魂。开始,我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他们写下来,我自认它们不会太难写,然而,渐渐的,我发觉我写出的字就如同枯树枝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用爷爷的话说,“你这字就像蜘蛛爬出来的。”后来有些日子我加倍努力地练字,可每当我将那些黑不溜秋的东西递向爷爷,“这些字差的远了”,他总是这么说。
时间一点点流逝,院子里的月季花开了又谢,它们送去了无数个夏日,常逢细雨滴滴点点,为坍倒的院墙添了一抹又一抹淡绿。我早已习惯了爷爷的批评,伴着童年的结束,爷爷却收起了他的严厉与倔强,变得温润,像记忆里夏日的微风,恬淡平和。一道道皱纹锁住了他的脾气,缕缕白发爬满他的头。练字的日子里,我将身前的一切都烙印在灯影下,将后背留给装着四季的窗。或许连出一手好字的人,都背着四季。
随着我练字时代的过去,练字于我而言不再占据生活的主要,爷爷也很少会催促我练字。我不敢说练字重塑了我的性格,我也不敢说它温养了我的精神。对于后来的我说,只不过再提起笔,心中不再有少时的牵绊,而是顺势而作,顺心而为。我不敢说我为它赋予了灵魂,大抵,他有我一半的样子。人们总谈,字如其人,我的字和我,谁更像谁,我说不准。我们都学会了容纳着点什么,或许字把小小的他揽到了怀里,或许小小的他把字藏在了心中。或许爷爷早就想告诉我这些,无论怎样的孤单寂寞,和你热爱的东西相互靠靠,也就不觉得了。
但是生活仿佛不愿意我就这样平淡的走下去,他一定要我追赶点什么,这样才顺他的意。小学时的我成绩不算拔尖,但总归说得过去。可是一到了初中,成绩就大不如前。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成绩就成了我唯一的执念,要说为什么,大抵在于我的孤僻吧。小时候学校离家远,我就不得不坐校车上学,最开始上幼儿园时,每天都是爷爷骑自行车接送我,当我听到坐校车的消息,我为此大哭了一场,爷爷奶奶苦口婆心劝说我好久,甚至给我买了零食,我当然不哭了,不过不是因为零食,而是哭久了我会觉得累。
乘坐校车过完第一天后,一切似乎明朗了不少,与我一同乘坐校车的大都是同村的孩子,我想多交一些朋友,奈何我始终是最不合群的一个。
我早早就被强加了光环,那时候爷爷奶奶逢人便夸我的字和成绩。每当经过人群,总会听起他们的议论“哎,你看那孩子,听说学习老好了……”“我听说字儿也写的不错”……我小时候不爱说话,平时有时间也不被允许外出,这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只能专心练字,看书。这不但让我怕生,即便面对同学,我也不太会交流。有几次同学们约我出去玩,我不由得拒绝了他们。大概,从那时候起,我就走了一条注定孤独的道路。我的朋友只剩纸笔和书籍,我同样认为我的价值也只在于成绩,再无其他。
于是当我面对初中的落差时,当我发现各个方面都有比我优秀的人时,我始终想找点值得自豪的东西以至于自己不至于自惭形秽,可奈何,我什么都找不到。再加上我个子矮,长得又不讨喜,我的自卑日甚一日。或许别人从没在意过这些,或许我没有被别人谈起的资本,无论如何,我始终为自己感到可悲,可笑。
我从来算不上有资质,这早在我练字时就被我发觉到了,为了能活得有点价值,我只能将更多的时间放到学习上,于此,我的孤僻日甚一日,在我的心中,学习已经成了我唯一的事,刻骨铭心。
一路泥沼,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我也不清楚刀刃般的寒风在我身上留下了多少伤疤。有多少伤伤及皮肉?有多少伤直抵心灵?我是个木偶,是个傀儡,坠入自己的深渊中,活在别人的阴影下。我失去了太多不该失去的东西,我失去了天真,失去了那个他曾拥有的纯真与浪漫。我宁愿做个哑巴。
纸短情长,千言万语,我已不想再谈起,我宁愿遗忘,我盼望复生般地走向光明。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感到绝望,也一次又一次挣扎着爬起。或许支撑着少年郎挺身向前的,远不止虚幻的诗和远方,更多的是他曾经历过的种种不甘与心酸。
那年,他学《岳阳楼记》,他记住了范公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年,学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他记住了“以中有足乐者,不觉口体之奉不若人也”;那年,学《别董大》,他记住了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如今,走过三年又三年,激荡在他胸怀的,是王勃的“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是王羲之的“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他见过震川先生面对项脊轩时的长号不自禁,也学会了像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我常以为,我能将那片星空握在手心,但当我伸出双手我才发现,那双手仅仅足够挡住我望向星空的目光。我曾在过去无数次凝望点点繁星,那注定不属于我,他们像风,像雨,也像四季,那是天空的眼睛,是银河的脉搏,是另一片大地上的生灵。
若这世上真有灵魂,那便是灵魂该有的样子吧。
当我仰头再向他望去,银星若水,漫如浮光,一切一时便小了,我仿佛听见他们的呢喃,我仿佛置身于宇宙的无限于尘世的畸小之间,他们庄严阵列,普映世间,万千星斗交织如梦似幻,我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爷爷望向星空,望向我时的那双凝眸,我仿佛见到了那张破旧的发黄的写字桌,我仿佛见到了那台用破旧零件拼装成的台灯,我仿佛见到了那副娇小的身影……我已不想再抓住那片繁星,或许,在某一瞬间,我已经成为繁星了。
这星光虽不耀眼,却能使我从容地走进人群,走向一个遥远却注定不凡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