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秋天的时候,杨一然已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当然,在一座南方四季郁郁葱葱的小城里是很难感受到所谓的秋天的,要体会秋的沉淀,得回到乡村田野,看看沉甸甸的稻穗,饱满的玉米棒。有一刻,她这样想,她沉甸甸的肚子,意味着爱的秋收快要到来了。下了高速,进入大明乡地界,她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看着田野里的庄稼,秋天的气息袭面而来,她再看看自己穿着宽松的衣裤再也遮掩不了的大肚子,深深感受到某种轮回,或者说是某种机缘一直在她身边兜兜转转。
她拉回目光看看驾驶车辆的男人,想,我两个多月没回来了,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方便开车了。她现在急着要和她父亲商量一件事,这事和肚子里的孩子有关。再不和父亲好好商量就说不过去,也来不及了。
想到这件事,杨一然一会踌躇满志,一会忧心忡忡。她是背着父亲拿户口簿与黄涛到民政局登记的。
黄涛开车的样子很认真,也佷少碎嘴,全然没有察觉到杨一然在打量他。
那段时间,杨一然几乎每星期都独自回到大明乡,父亲已看出端倪,他劈头盖脸地问:“一然,能不能告诉我,那小子是谁?”
“哎呀!老爸,你不烦啊?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他是本地人,满意了吧,到时候,我会把人领到你面前的,以前你老是催我,快四十岁了,都超过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好了,现在我结婚了,你又来说这说那!好了好了,现在我们都太忙,等孩子满月,我们就回来筹备双喜宴,一切不就大白于眼前了吗。”杨一然有些烦躁,她这样推脱,她的胸口堵得慌,小生命在肚子里有意无意地动了两下,向上窜,仿佛在向她表示某种意思。她直了直身子,大口呼吸,额头上已浸出细细汗珠。
父亲无言以对,关于女儿的婚事,他确实有一些愧疚。特别是女儿说到“本地人,满意了吧”这一节时,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一些,他的心不免又咯噔一下。女儿的第一次恋爱大约在六年前,那时,她的男友是湖北人,双方已见了父母。她前男友分配到本市分公司工作,因为工作很出色,要调回湖北总公司,女儿也要跟着走,做父亲的觉得离家太远,于是,便软硬兼施,活生生把这对鸳鸯给拆散了。他知道女儿对此心存芥蒂,可毕竟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不想让她远走高飞。为此,杨一然曾在他面前哭着撂下一句重话:“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
“哎,你和妈一样犟。”父亲脸上透出些许悲凉和无奈,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他搬出一个不在的人,可见他的心情也很沉重,但也意味着关于“那小子”的话题到此结束。
六年前的夏夜,一群年轻男女在街边撸串,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极白的黑领边短袖坐在这群狂欢人中很有辨识度,她的表现也很另类,简直到了鸡立鹤群的程度。闺蜜们叫她吃东西,她不吃,叫她喝点,她也不喝。她的状态很糟糕,她的眼神好像要与世上的一切过不去。闺蜜们几番努力,她还是无精打采,大家知道再劝说也是徒劳的,只好由她去。大家喝得很高兴,那些姑娘,把平时的矜持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她们大大咧咧脱去外套挂在椅子的靠背上,她们虽然穿着超短裙却跷起二郎腿大声说话,哈哈大笑左右摇摆;那些男士反倒是越喝越拘谨。她在这群人中,渐渐被遗忘了似的,仿佛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
当大伙把桌子上的美食吃得精光,桌子下的酒瓶也东倒西歪时,她突然伸出一只手往桌子下面去,拿起一瓶白酒咕噜咕噜往自己嘴里灌,几秒钟就把这瓶白酒喝个底朝天。正当那只手再拿起第二瓶白酒要往嘴里灌时,小桐跳起来从她手中夺过酒瓶咆哮着:“杨一然,老娘受够你了,你要死,快点去死,我说清楚了,你不是婴幼儿,我也不是你的监护人,老娘几个月来侍候你都要累死了,你知道吗?不就和男朋友分手吗,你至于这样吗。”杨一然木木坐在那里,泪水流了下来,在大家的注视下她又木木地走进街灯里。
小桐用命令的口吻对其中一个男士说:“黄涛,快点去看看,她和你是同乡,你们那里尽出这种人才。”
整晚,黄涛寸步不离地跟在杨一然身后。
杨一然觉得饿,饿到胃部辣辣的,喉咙很干渴,本能爬起来找点吃的,发觉左手缠绕着什么,提起来竟是输液管,才注意到自己原来是在医院里。
床尾传来一个结实的声音:“是小桐和我把你送来的,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天亮时她回去了上班了,要不要把她叫回来?”
杨一然说:“不用了,你叫什么名字?”
“黄涛。”
“黄涛?不认识,我肚子饿了,你去买份稀饭来给我吃吧!”
黄涛买稀饭回来,杨一然又用纯净水把稀饭冲得更稀,才勉强咽下。她喝了大半,从装着稀饭盒子的一侧看见黄涛看着她狼吞虎咽,觉得有些不妥。她想对黄涛说你要不要吃一点,又发觉手上没有多少分量了才赶忙停住嘴。她砸了一下嘴竟然听见自己不自觉地模模糊糊地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走?”她意识到这句话是不经过大脑的违心话,但为时已晚。
黄涛说:“昨晚你说,你要和你爸断绝关系,说你现在孤零零一个人,什么也没有了。”
杨一然一怔,说:“我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你爸爸一个人把你养大,不容易;还说你以前考上黑龙江的一所知名大学,你爸又怕你在那边结婚生子不回来,死活不让你去,只好转读于本省私立本科,承担很大的费用,那是他活该;又说你爸风里来雨里去,种芒果,又到处打零工,省吃俭用供你上学很辛苦,不该顶撞他,反正是前前后后都充满矛盾的言论,还说你爸这辈子尽阻拦着你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后面又支支吾吾说了很多话。”
“后面又说了什么?”
“后面支支吾吾说了很多,好像也和你爸爸有关,好像也不全和他有关,反反复复,这时,在一旁小桐也不耐烦了,掌你几个嘴巴,她说大家都是从农村来到城市摸爬滚打,谁都不容易,就你矫情是不是,骂你丢尽女人的脸,老娘都换五个男朋友了,你就是个窝囊废,叫你快睡,别再嘟嘟囔囔,再不睡把你丢到卫生间里。你冷笑几声就像个很听话的孩子真的腄去了,小桐倒是在门外凳子上流了一晚上的泪。”
杨一然摸摸自己的脸,像在寻找昨晚被一巴掌的感受。
黄涛说:“我拦也拦不住,她也喝多了,求她别在这里指你额头骂骂咧咧,后面护士也来说要保持安静,这里是医院,她才停下了。”
杨一然和黄涛就是这么认识的,这是六年前的事了。
杨一然和黄涛登记结婚已有一年多,事情忽然又开始向意想不到的方向突变,也是在两个多月前,也就是杨一然被父亲那次最严肃的问询之后,她又从市里回老家,在家门口遇见了醉醺醺的黑牙叔——。
这位黑牙叔与杨一然父亲同庚,他们是铁杆兄弟。他俩铁到什么程度呢?老家这座房子有几把钥匙常年挂在他腰间。只要黑牙叔来赶乡集,总会到杨一然家来住两三天,即使父亲不在家,他也会拿手上的钥匙打开这座老房子,房子里有他自己的床位。他自己煮饭吃,自己找酒喝,酒足饭饱之后又到自己的床上睡。这个老房子,他俨然成为另一个主人,住得比杨一然还自在,杨一然自己手里都没有一把打开这座房子大门的钥匙。
黑牙叔为人幽默风趣,就算是有人骂他,他也会用搞笑的语言来回答,化解掉僵持的场面,给人一种老顽童的感觉,叫人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因为幽默,黑牙叔说的话也不全靠谱,有时还真摸不透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每次杨一然见到他,都忍不住想笑,主要是他有两颗门牙是黑色的,样子很滑稽。人们都说这两颗门牙早就死了,牙齿内部的小孔道充满凝结的黑色淤血,使牙齿无法透出琥珀色的白光,变成了紫黑色,可是为什么还牢牢固定在牙床上不掉下来,还真无法解释。年轻的时候,父亲和白门牙的黑牙叔合力启动一台老掉牙的拖拉机,两个人握住摇把使劲摇,拖拉机咳出几口黑烟,响了,因为没有及时抽出启动摇把,启动摇把反弹出来,砸到黑牙叔的白门牙上。黑牙叔嗷嗷叫了两天,等他不再嗷嗷叫,他的两颗白门牙变黑了,于是黑牙叔就成了他的名字,真名倒是没人记得了。这是村里人说的。
一张脸在杨一然的上方对着她笑,咧开嘴,露出两颗紫黑的门牙。那张脸对着杨一然说,“嘿嘿,小姑娘,你得叫我黑牙叔叔,你爸比我大一个月。”黑牙叔的形象从此深深印在她脑海里。黑牙成了黑牙叔的标配,成就了他的名字,他的真实名字杨一然也不知道。杨一然叫了声“黑牙叔”,叫到现在,叫到她比他高。黑牙叔说:“嗯,对嘞,你叫我黑牙叔,不要学他们只叫黑牙,难听得很,一然姑娘乖,从此以后不许再哭着找妈妈。”毫无疑问,从杨一然叫的那一声黑牙叔开始,他就是这个单亲家庭的一分子了。
父亲经常向熟人介绍,黑牙叔是附近红度村人,常年拿一个罗盘走山窜寨,是风水先生也是一位民间中医,劳作时间自由,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父亲的介绍不乏嘲笑的成分,但很快让不少亲朋好友认识了黑牙叔,且印象深刻。父亲与黑牙叔两个从黄毛小伙起相识到步入知天命之年,命运从他们各自组建家庭之年开始,阴差阳错地给他们规划了不同的人生遭遇和不同的职业,但这也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交往。两人常在酒后不愠不火地互相数落。父亲说:“你那套风水术骗人的,我不信,你的草药我信。”黑牙叔说:“狗有狗道,猫有猫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你看我迁自家祖坟,人丁兴旺,我都有六个孙子了,大孙子都上高中了。你看你,你的孙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杨一然的父亲没有就这一话题怼下去,这一话题他实在没有资本,且这一资本的缺少似乎由于自己的介入而发生的。父亲撩起裤脚,露出小腿,扬起手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在小腿上,那里有一道深深的旧伤痕。伤痕周围布满弯弯曲曲的静脉血管,那是因为小腿皮下细小血管被横向切断,又在草药的保养下生长,经过漫长的皮下游走,互相寻找,终于在伤口完全愈合的时候,无数被切断了的细小血管也找到了对方,又重新连接在一起,形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杨一然的父亲说:“这条腿是你用草药帮我医好的,当时发炎红肿得很厉害,医院建议截肢,没有你,我这腿就没了,但你那风水论断我可不相信。”黑牙一脸不以为然,说:“谁叫你老都老了还和年轻人打架,你怎么干得过人家,你怪谁?”父亲赶忙摆摆手,示意女儿在旁边,不让黑牙叔继续说下去。两人便又将话题说到其他方面去。
杨一然的父亲对那件事讳莫如深,十几年来对杨一然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其实杨一然对那件事早已有所了解,因为那件事当时在本乡还是有点轰动的。那是一个干旱的年份,邻近的红度村的一个小屯和大明乡五队争夺一个生产用水源。当时两边都来了十来人,不知是谁起头,两边群众由互相推搡,后来演变成为打群架。父亲的小腿就是在那次打群架中受伤的,听说他的对手是一个小伙子。后来有人报了警,事件才得以平息,很多人还因此被置留在派出所二十四小时,接受批评教育写了保证书交了罚款,才放回来。但不知为何,父亲倒是没有在那次事件中受到任何牵连。
——杨一然对醉醺醺的黑牙叔大声喊:“黑牙叔!”
黑牙叔说:“回来那么早?”
“这几天睡不好觉,早早就起来啦,我爸呢?”
“你爸醉酒睡了,他不是我对手。”
“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不要喝酒,我回来就是让你们两老一起去拆红度村路口我家芒果地那个棚子的。”
“干吗要拆?我估计你老爸不给拆。”
“为什么?不给拆我偏要拆。”
“很多东西你不知道?比如说你爸爸那么多年为什么不敢到我们红度村做客。”
“黑牙叔,您别乱编故事。这有什么不敢的?现在各民族平等,团结互助,没有谁瞧不起谁,有哪个地方不安全?有哪个地方不敢去?”
“那你说,我和你爸那么好,他什么时候上到我家去过?”
“那是你们的事。”杨一然有点不耐烦。
“叔不说你还真不知道,你爸之所以不到我们红度村是因为那里有他的仇人,就是那个和他打架的人。你看把你爸小腿伤成那样,你说你爸恼怒不恼怒?你到路口芒果地那个棚子去看看吧,里面也不全是农具,还有许多称手的木棍。你再想想,你老爸是不是有事没事总喜欢到路口的那个棚子里去,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就是在那里等人,等那个把他小腿打伤的小伙子,如果哪一天那个人出现了,说不定你爸会拎着棍子上去给那人一顿毒打,你还说把那棚子给拆了,我看你爸就不同意。”
“您别乱说,老是这样说,谁这样啊?谁家的果地不建一个棚子啊?路口那里我家那么大一片芒果,建个棚子,用来放工具,放肥料,有什么奇怪呀?我爸去那里做工,累了可以到棚子里休息,把工具肥料都放到棚子里多方便呀,黑牙叔您一天天喝了酒净胡说八道,散布谣言,哪有这样的事啊?”
“其实我也是猜的,到底有没有那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你自己问问他吧,哈哈哈哈。”黑牙叔一下子从一张板正的面孔转又嘻嘻哈哈唯唯是是。
杨一然嘟囔着说:“我爸说您不靠谱,您还真是不靠谱。”
“你爸还说你脾气犟呢,侄女,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叫你那小子回来和你去拆棚子?为什么不带那小子来和你爸见一面?本来不是说要办喜宴的吗?现在又说等到小孩出生满月再说。你爸已经和我说了,等到孩子满月,婚宴和满月酒一起办,双喜临门,我已经磨好牙齿,等到那一天大吃一顿呢,你该不是拖延吧,别到那时候又找什么借口糊弄过去,我估计你会这样做。虽然这个时代是自由恋爱自由婚姻,但总要叫亲戚朋友们聚一聚吃顿饭,况且你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黑牙叔,我看你们是见我行动不便商量好了故意不帮我是不是?好,今天你们不帮我,过几天我叫他来和我一起把棚子扒了。”杨一然没好气地回答,结束了她和黑牙叔的对话。
一直以来,杨一然都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直觉,父亲在芒果地里建棚子一定隐藏某种目的,因为从大明乡五队向北出两公里不到,就是她家的芒果地了,全程的硬化生产通道,骑摩托车两三分钟,大可不必在那里建个棚子。经黑牙叔这么一说,那隐隐约约的直觉昭然若揭,像一个隐隐作痛的伤疤被揭开,无需多言,一切都摆在她眼前。芒果园里的棚子俨然成了她父亲放不下仇恨的物证,她一直以来想要拆掉棚子的莫名冲动,今天似乎被证实是正确的。杨一然突然被自己近乎玄妙的先见之明给震撼到了。
黑牙叔没注意到,此时杨一然已经气喘吁吁,脸色变得煞白。
和杨一然相处的这么些日子里,黄涛总是旁敲侧击,和她说道理,说长辈和小辈之间的一些故事,引导她和她父亲和解,当然主要是从心理上慢慢引导。杨一然知道黄涛的良苦用心,人非草木,何况她早就想通了,每个月都回家看望父亲好几次的,觉得黄涛有点啰唆,许多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他总是说了又说。还有,她最讨厌的就是黄涛说了一通道理之后,总习惯性地摸着她的脸说:“一然,你要学会放下过去的事,你不要老是纠结在往事里,那样你会很痛苦的,原谅过去的人和事,把精力放在规划未来上,哦,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一然,你真的很像一个人,很像很像。”这句话,她觉得很刺耳,因为有人说过她和小桐挺神似,又有人说过黄涛和小桐相好过。杨一然猛掰下黄涛的手,说:“你给我闭嘴!我不想听,你是不是说我像你的前女友?是不是说我像小桐一样强势?小桐是不是你前女友?然后你又说如何爱我,然后又请我原谅,是不是?你就只有这套路,我才不听你的这些鬼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黄涛赶忙说:“不是,不是,我说——。”话没有说完,杨一然就打断他:“叫你别说你还说,简直是莫名其妙。”黄涛只好不说话。
两人领结婚证后,就怎样安排喜酒一事又争执一番,杨一然说黄涛应该改名作黄叨,唠叨的叨。她说她自有主意。黄涛只好妥协。
杨一然是晚婚晚育,有四个月孕假,得以常常腆着肚子开车回老家,看到日显苍老的父亲,几乎每天都到芒果地里忙活,她有些黯然神伤,几次想把自己结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几次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五个月的时候,卜然看出女儿肚子明显异样,他失落地说:“一然,能不能告诉我,那小子是谁?”她却不假思索地说:“老爸,你烦不烦……。”一通推脱之后,杨一然觉得自己也很奇怪,明明可以借此机会把自己的情况一清二楚地说给父亲,就此冰释两人之间的误会的,但她却没有。如此言不由衷地回答,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还不够自信,对父亲能否接受黄涛信心不足。黄涛来自附近红度村的一个特困家庭,就是黑牙叔所在的山村。黄涛是山村人,杨一然是乡里人,她不能确定她父亲会接受这桩婚事。她敬重父亲又喜欢黄涛,如果父亲再一次以他的意愿逼迫她作出选择,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把黄涛引荐给父亲,也不是不可以,但得等到时机成熟,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成熟了时机也就成熟了。
虽然那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杨一然忽然心血来潮,挺着大肚子去买菜。到黄涛下班,一桌丰盛的佳肴已经摆好。黄涛有些不习惯,按照以往经验,多半杨一然有什么事要追根问底了。
她迎上来,抓住他胳膊拉到座位上,把筷子塞进黄涛手心。
杨一然坐到黄涛对面,托下巴看他。
她说:“吃啊。”
黄涛赶紧夹口菜放嘴里,“你吃了?”
她说:“吃了,好吃吧!”
“嗯,嗯,好吃,好吃。”黄涛频频点头。
“黄涛,你一直说我像一个人,我今天想听听,你给我说明白,我保证不打断你的话。”
“像一个男人。”黄涛放下筷子。
“像男人?哈哈,天啊,像男人,愿闻其详,难道我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吗?”她托左脸蛋的左手小指弓起来敲了敲眼尾。
“眉眼像,颧骨也像。”
“继续说。”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小叔去我们村和你们五队的地界围观他们两家争夺一个生产用水源。记得那年很干旱,两边都叫来了不少人,本来只是吵架,可不知谁先动手,现场就混乱起来,一位大叔不知道为什么就瞄准了我向我扑来,来势很猛,情急之下我本能地抱住他,谁不知他张开嘴巴咬住我耳朵,你看,这里还有伤痕呢。”黄涛把左耳朵向前掰,方便杨一然看清耳朵上的疤痕。
杨一然的脸却缓缓离开了她的托掌,脖子向上越伸越长,眼睛越睁越大。
黄涛继续说:“我们两个都滚进田边的一个泥坑里,那位大叔太像你了,眉眼像,颧骨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杨一然猛然啊的一声,像被电击一般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呻吟着。黄涛去扶她,她却用脚踢他,用手打他。然后,她一下子又没事一般跳起来跑进房间里关门、反锁。要知道这是一位身怀六甲的人呀。
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再到半夜,她终于打开门,披头散发,眉目却像历经风霜看破红尘的慈母一样安详,她让黄涛抬头看她,反倒安慰黄涛说:“黄涛,你放心,我没事,你看,它踢我,它踢我。”杨一然不停地抚摸自己的肚子。
杨一然没有把黑牙叔那些疯疯癫癫的话说给黄涛,但事情已不容拖延,她决定走步险棋带黄涛回家见见父亲,她虽然不动声色但已经有一种破罐破摔的心理准备了。另外,她更加坚定了之前的想法,一定要把芒果园里的棚子给拆了。
身怀六甲的扬一然毅然带着黄涛回老家,她从满满秋色的田野里收回眼光,看着认真开车的黄涛的脸颊,感觉到这个世界很小。
他们把车停在镇东头五队大婶家门口,锁好,便朝着老房子走。首先进到厨房里,饭桌上碗筷汤匙狼藉一片。这次,也和往常一样只有黑牙叔一人还在桌边喝酒,她知道爸爸又先于黑牙叔去睡觉了。
黑牙叔也不等杨一然开口问,便用他特有的懒洋洋的声调说:“你爸不是我对手,睡觉去咯。”
黄涛抱着物品跟在杨一然身后,还没进门就惊叫起来:“幺舅,你怎么在这里?”
她回过头问:“怎么?你认识黑牙叔?你叫他幺舅?哦,对,你们是同村的。”
黄涛说:“当然认识。”
黑牙叔突然板着脸大声说:“你是谁?我是出名的风水师,你肯定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你,听口音,知道你是本地人,我不认识你们小辈,如果有人介绍说不定还记得你是哪家人,这么说你是杨一然的老公了,来来来,陪我坐坐。”他拉起黄涛的手,似乎还对黄涛挤眉弄眼。
杨一然一心想找父亲,也没在意那么多,叫黄涛和黑牙叔在厨房里待着。她警示黑牙叔说:“黑牙叔,您不许东说西说,不许耍花样。”
杨一然老家在大明乡边缘的五队,邻里间房子的距离不算拥挤,她家厨房离小楼四五米。她上到二楼父亲的房间,门打开着,父亲躺在床上,两只脚伸出床沿外,鞋子也没脱。杨一然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帮老人家脱下鞋子,抱着老人家两条腿往床上推,盖了薄毯,下了楼。她叫黄涛和她一起到芒果园去。
黑牙叔说:“等一等,我和他吃碗饭,说几句话,我们再一起去好不好。”
“不等你们,我先去把棚子里轻便东西搬出来,你们吃完饭一定去帮我,不要再喝酒了。”杨一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气愤。
“你看你这身子,怎么做工?——这娃子就是犟脾气。”
杨一然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用油毡盖的简易棚子尖檐角隐隐约约展现在第二行芒果中,杨一然爬到跟前差点喘不过气。打开门,里面乱糟糟的,一张简易床占据了大半个空间,除了两把锄头一把砍刀和两只桶,里面没有多少工具。果然,她在床下发现了许许多多实心木棍,一米三四的长度,手腕般大小。这些木棍一头削尖,一头还留一点小丫丫,她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毫不犹豫地把木棍一根根全部扔出门外,再动手去拆床。
“一然。”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外边。
她停下来,垂着头泪水一下子涌上来,她不想让父亲看到一双泪眼。
“一然,你是不是相信黑牙叔的鬼话?事实完全和你黑牙叔说的不一样,你别相信他,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你说清楚。整件事情可以说是爸爸的不对,所以爸爸也没有记恨他人。那一天,我冲向一个小伙子想把他抱摔在地,他好像一下子还没回过神来,他被我推得节节后退,从田头一直被推退到田尾。等他回过神来才伸手抱着我,用力阻止我。我一下子不能把他扳倒,就咬住他的耳朵,痛得他整个人跳起来。因为当时两个人抱到一起,重心不稳,两个人便一起掉到田尾的一个深坑里。那个坑大约有一米五六深,是人家专门用来收集农药包装外壳的,里面全部都是装农药的碎玻璃瓶和塑料袋。也是爸爸运气不好,摔下去的时候,被一片有毒玻璃瓶碎片插进小腿,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小伙子突然竖起食指放到嘴边,暗示我不要吵。我知道他的耳朵很疼,我的小腿也很疼,但是突然之间因为那个小伙子的这一手势使我们一瞬间就达成了默契,都忍着巨大的疼痛,默不出声。我们一动不动地趴在坑底,听到上面警察喝退混乱的人群,并把所有人都传唤到派出所去协助调查。我们等了很久,上面的人终于走光了,没有说话声了,我们才敢从坑里爬上来。那时候天也黑了,可是我的小腿伤到了韧带,已经不能走路了,那小伙子就把我背回来,背到我们家门口,他才连夜返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见他衣领上已经染满了血,我估计他的耳朵伤得很重。真的很感谢他,也愧对他,那天晚上假如没有他我可能真的回不了家了,那时候我不敢声张,更不敢打手机叫人。多年来,我一直从旁打听这位小伙子,因为怕旧事重提,又不敢太公开打听,所以,很遗憾,一直没有找到他。我很想向他道歉,他是个好人。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还有这样一个非分的想法,我想把你许配给他。当然,那是包办婚姻,我有这个想法是不对的。”
杨一然的父亲又说:“刚才,你黑牙叔热了菜,叫我起床吃饭,说你从城里回来,我才知道你回来。其实,这些日子我从你黑牙叔嘴里已猜到那小子是谁了,想不到好久不见,他现在更壮实了,估计要是现在背着我走起路来也没以前那么吃力了。”
杨一然跑出来抱住父亲,这对父女已经六来年没有这么拥抱了。她泪流满面地说:“爸爸,它踢我,它越来越有劲了!”
父亲说:“一然,你看那舅甥俩。”
杨一然顺着父亲的手势往下看,看见黑牙叔和黄涛微笑着肩并肩站在路坎上。黄涛向她挥挥手。她破涕为笑,用手掌遮蔽自己的眼睛,现在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心却比什么时候都宽敞透亮。杨一然再一次哭了起来,但这次她放声大哭,不再对父亲掩饰自己的泪水。泪水咸咸甜甜流到她嘴里,她听自己也像第一次在医院里遇到黄涛时不自觉地含含糊糊说出一句话:“这个世界很小,兜兜转转还是遇上身边人,往后,我要好好珍惜身边人。”她意识到这句话是不经过大脑的话,但,却是她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