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们把娄山屯叫作台湾!你一个女娃娃去那里干什么?找谁?公子午连续问两个问题。
台湾?阿公,这山旮旯为什么叫台湾?被问的人反问回来。
问的人感到奇怪,被问的人感到更奇怪。
公子午没有回答,他的话匣子像被突然拧紧的水龙头。姑娘也没有多问,毅然上了船。
公子午是一位有两个孙子的人,他一个孙子小名叫阿子,另一个孙子小名叫阿午。两个孙子的小名都是他取的。子和午,取于十二生肖中的子午。不仅如此,子和午似乎与他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每逢子日午日他都到这个河口渡船。这个河口只有他一条船,这个河口对岸上去也只有一个小山村。子日午日这两个日子来这里渡船却不是取决于他个人意愿的,是镇里决定的,当然也不是镇里直接下文决定的,镇里哪里管渡船这种小事。子日午日是平马镇赶集的日子,赶集的日子是镇里定的,定每六日开一次集市,正好是阴历的子日午日。子日和午日小山村有人去赶集的,镇里村里扶贫干部有必要来的,都赶在子日午日有渡船的日子上下娄山屯,这么,有了人员来往,公子午才来这里渡船。船很小,载四五个人,水线快到船舷了。上下娄山屯的人员也很少,娄山屯九户人家,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人去赶集,而经常来往的帮扶干部也就两个。算一算,一个干部帮扶五户,两个帮扶干部都用不完。有时,公子午在渡口蹲一天,都不够烟钱。
姑娘蹲在小船靠前部位,两手抓住船舷边板。她身上穿一件蓝底白碎花衣,圆领白边,两袖各有一只蝴蝶结把袖子层层皱起束到肘关节处,露出洁白的小臂。棉料布背式旅行包几乎盖住了她整个背部,她的裤子是条黑色尖裤脚休闲裤,鞋是运动鞋。
渡口在水电站淹没区水尾,以前是一片宽阔的鹅卵石浅滩。
翘翘的船头铲到泥岸上,船底发出坚实的摩擦声,小船终于停下来。她站起来,往船头走,左右摇晃,像走在独木桥上极力保持着身体平衡,双手也伸出保持着随时抓住船舷的样子。跨上岸,她才舒了一口气,和船上的公子午面对面。
两块钱,公子午说。他的声音很浑浊,他白内障的眼珠子也很浑浊,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也很浑浊,好在他并不是完全依赖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很多时候,他用生活经验和逻辑思考就能推导出事物的原形。但他着实想不出这个姑娘为什么独自一人上娄山屯。她一个生人!去平马镇赶集的娄山人还没有归来,她就一个人去!
阿公,您辛苦了,这里为什么不建一座桥?姑娘递上五块钱时说。
公子午从怀里摸出装零票的塑料袋,口里说,四年前有铁索桥,水库提高蓄水给淹了,不久应该建了。
姑娘说,阿公,您不用找钱,……不是说要村村通吗?
公子午说,听说正审批,有点难,屯子太小。
姑娘又问,阿公,那您电话号码是多少?
公子午答,记不得!
他不再说话,坐到船头,一动不动,两个枯瘦的膝盖夹着他的头,两只半瞎的眼珠子,像被撒上一层火灰粉末,都不眨一下。河面静悄悄的,微风爱把他和他的小船吹荡到哪里去就吹荡哪里去。
姑娘沿着机耕路上去了,她摸了摸路坎边挖机挖石土时留下的牙印,向上耸了耸背包,回头望向河中,公子午和他的船,变成了一条线段和一个黑点。一只黄鸟从灌木丛里飞上高枝,舞动着扇形的尾巴不停啼叫:归快弟,归快弟。这种鸟和田园犬一样秉性,能辨识人的相貌和气味,一见到陌生人就叫个不停,也有人把它叫作报生鸟。这条机耕路应该是在枯水时节,电站里的工作人员打开泄水闸门,把水泄到底,挖机才蹚过上游鹅卵石浅水滩上来挖成的。
到有一棵巨大的空心白皮金刚树站在路边那里,脚步声从上面跑下来,两个人在空心树前相遇,互相打量了三四秒。两个之前从未谋面的人,都是从一张嘴里听说过对方,脑海中的形象快速对比着眼前的人。
从河边上来的姑娘先说话,你是幺妹?
从小山村跑下来的人说,是的,您就是朱小芝姐姐吧,四哥叫我下来接您。
四哥,就是廖小四,幺妹的四哥朱小芝的高中同学。廖小四向幺妹介绍过朱小芝,也向朱小芝介绍过幺妹。他叫幺妹去河边接朱小芝时说,你该叫她姐姐,她右脸有颗小痣;在电话里向朱小芝介绍幺妹时也说,幺妹右脸有颗痣。除去廖小四这个中间因素,两张脸颊上相同部位都有不显眼的黑痣用以相认。黑痣似乎快速巩固了朱小芝和幺妹之间的信任,使得这场相认和相识,很简约,没有任何怀疑与心理防备。
朱小芝说,其实,我一个人也不怕,你四哥说了,从河边到屯里五公里多是吧,最多两个钟就走到了,嗯,你四哥究竟有什么要紧事不下来接我?幺妹说,屯子里突然出了事。幺妹似乎把什么事在脑海过滤一下,和朱小芝目光交汇时,她眼珠子轱辘一转,没有说下去,扒下朱小芝的旅行包背到自个身上去。
道路翻过两个高岭五道山梁,不远处传来数声狗叫。狗叫声被一道干沟拉长削尖,滑到山顶上,消失了。车来车往喧哗的国道和一道翡翠般的河流,落入远处一道大峡谷中,视觉到达峡谷那里,那里升起大片发蓝的迷雾。326国道是榕江县与市里连接的唯一通道,这条大动脉的喧嚣被锁在远方峡谷深处的蓝雾里,传不到深山里来。大山静默在眼前,阳光温暖了蝉鸣。朱小芝跟随幺妹很快就要进入村子。
拐进一个山窝窝,时间已快到中午,雾却未散去,太阳光还未照进山窝窝。高高娄山的半个臂弯把阳光挡住了,山窝窝在娄山的荫蔽里、在娄山的怀抱里。山窝窝里就是娄山屯。
她被安排住在幺妹的松木板小屋子里。这是一间吊脚的独立小屋,建在廖小四家大屋子对门处。一条可以通行牛车的屯中心道路把大屋和小屋隔开。小屋门边空地上,有一个石凿的长形猪槽,承接雨露,常年蓄水。数只小鸭在石槽里玩水,把头埋进水里,又把水抖落到颈背上,它们想学游泳,但水太浅,根本游不了。一只公鸭和一只母鸭在石槽边叽叽喳喳叫唤小鸭,母鸭声音清脆,青头的公鸭把喉咙都喊嘶哑了,嘶嘶叫着摆过头来要啄朱小芝的裤脚。幺妹愠怒地叫了一声公鸭的名字,它才把头缩回去。幺妹给两只老鸭都取了名字,她对它们很爱护,但它们翅膀上的硬羽毛都被幺妹剪掉了,大约是怕飞走的缘故。据说十多岁的家鸭可以和天鹅一样高飞。朱小芝感到又有趣又好笑,可想而知,小鸭从破壳而出至于雏毛脱落,始终没有见过大水,如果把这些小鸭放到河里,说不定会溺水而亡。好比于人,长期拘囿于某种生活环境,拘囿于某种信仰,沦陷到生活的烦冗情节中,无心去探索圈子以外的事物,就很难有跨越与提升,廖小四是不是也这样啊,怎么读完高中就不读了?怎么忽然就不出去了?这位小廖同学,以前他把朱小芝叫作“小辣椒”。跨过石槽,朱小芝推开小屋门,里面很整洁,散发着某种植物幽然的清香。她打算在这里住六天,今天是子日,到午日走,到那日,公子午和他的小船会在河口渡人。她试图运用另一种推算日期的方法,这时,她不免又想起了公子午说的话,“台湾,人们把娄山屯叫作台湾!”
小屋里的清幽香气是从幺妹挂在衣架子那排衣服中散发出来的,令朱小芝想起板蓝根的气味。这种气味很独特,吸引朱小芝的正是与这种独特气味紧密相关的服装造型。她从挂架上拿起其中一件,认真研究起来。看这大幅的黑色棉布,红或蓝边花,从衣领、肩弧、背部、袖筒、胸扣、腰绳,到前裙后袂,共由六大块蓝靛染布拼接而成,几处束贴几处宽松,非常合乎人体结构。衣服整体呈修长形,女士穿在身上显出尊贵稳重的气质,又不乏婀娜之美。幺妹小屋里没有男款民族服装,幺妹还没有嫁人,如果她小屋里有男人服装那才是怪事呢。但朱小芝偶尔在大街上看见有男人穿着这种民族服装。幺妹也会裁剪男式服装,刚才,走上来时,幺妹就向她解说过。男款的衣服因人定制,大抵以齐臀为宜,也是大幅的黑底,蓝镶边,用红线一步一步走边绣钉,像一只只火红的蚂蚁整齐地在黑色衣服边缘排队,非常显眼,幺妹跟朱小芝说过,这道工序叫“钉蚁”。扣子用白银镂成瓢虫状,男士穿上银扣衣走在大街上,衣服到后腰的地方会稍稍悬动起来,左抛右晃,衣服和它的主人仿如正在篝火旁跳一场神秘庄严的古老傩舞。这是一种古老的民族服装,它由一个古老的民族设计和传承。对,是他们发明了这种服装,朱小芝觉得自己这么认定并不为过,因为这里的人们在衣装上、在生活习俗上与其他地方的人们相比,体现出完全不同的独特性,加之语言不通,朱小芝恍如置身于一个遥远的异国部落。
朱小芝只对服装感兴趣,她有一个忌讳之心,叫自己千万不要打扰到这里的风俗民情。当然,忌讳心之下,她还有一颗执着的心,那就是学会裁剪制作这种民族服装,进而改进并推广,她大学学的就是民族服装设计专业。榕江县多彩民族服装城里,她已经完成壮族服装、苗族服装、彝族服装、布依族服装等几个展售角,她还要增加民族服装种类。阿燕和五个员工还在服装城里,阿燕是朱小芝的合伙人,以前专做壮族服装,小芝毕业后找阿燕开办多彩服装城,包含五个相邻店面和一个裁剪设计间。多彩服装城里,多种民族服装被设计优化展现出来,红的、蓝的、黑的、白的五颜六色,是一个大熔炉,容纳着本地各种民族服装,像一个民族大家庭。朱小芝想到民族服装城那张4米高的模特广告牌,就是用自己穿着壮族服装的照片制作而成,禁不住莞尔一笑。
幺妹在大屋里喊,菜熟了,小芝姐,来吃点晌午,我们去找四哥。
朱小芝用纸巾边擦手边说,说吧,你四哥去哪里了?
幺妹说,他去蓝靛沟,去代我爸做工,是我爸有其他事,所以让四哥代他去。
朱小芝问,去那里干什么?
幺妹说,去沤制蓝靛膏,全屯的蓝靛膏都在那里沤制好,然后再平分到各户,这个季节每天都不能缺人的,而且还不是人人都会沤制蓝靛膏。
朱小芝说,远不远?我倒是很想了解这种染料。
半个钟的路吧,幺妹说得很柔。她用试探的目光看着朱小芝,包括她语气的拉音,也有试探的意味,试探朱小芝还能不能走得动。
主导权传到朱小芝这里,去不去蓝靛沟看廖小四沤制染料,由朱小芝决定。她最后说,好,那我们去看看吧。
幺妹削一根拇指大的干竹递给朱小芝。朱小芝笑着说,我才二十几耶,不用吧。
幺妹说,小芝姐,不是给你当拐杖,路太小,小草枝叶遮到路上,你可以用来拨弄拨弄。
小路越走越小,最后牛车不能通行,由人足牛马羊蹄踏凹了斜斜的坡腰,延伸进山林里。路上路下有乔木伸出枝条交叉到小路上方,形成一道长长的绿色拱门。远处有蝉在叫,一阵又一阵撕裂着时空。有一阵子,蝉声竟撩起朱小芝无限的孤独寂寞。孤独寂寞在蝉声衬托下如此雄浑而悠远,她的思绪竟如江河起了波涛,汹涌澎湃,久久未能平息。
蓝靛沟是高高娄山的一道皱纹,古木古藤肆无忌惮把根系长进沟里,潺潺流水只好曲折着身段沿沟跃跃而下。清凉的山泉水雨季不涨,旱季不减,遵守着大自然最初的规定。
蓝靛沟边有一处像小腹一样微隆的土坡,土坡弓线中间挖有一口圆圆的土塘,土塘四壁及下底用石灰夯实,以免塘水渗漏。土坡与土塘就像小腹与肚脐眼一样浑然一体,仿佛天成。廖小四手握一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工具在土塘里扑通扑通地鼓捣蓝黑色的水,见到幺妹和朱小芝来到,停下,波澜不惊地说,到了?
朱小芝心里怪廖小四待人接物有些冷清,特别是对她。想当初,廖小四在她读大学的城市里打工,在一个福建品牌服装厂上班,哪个周末不来“骚扰”她?现在她毕业了,在县城里开了民族服装城,他就不来找她了。朱小芝没有回答他,像个泄气的皮球就地坐在枯叶上。幺妹没有打破朱小芝和廖小四间凝重的气氛,一个没有故事的人不好掺和到两个有故事的人的情绪中去。
本着一石两鸟的原意,朱小芝这次来娄山屯有两个目的,一是学裁剪廖小四他们民族服装,二是带廖小四出去。廖小四车衣技术不错,在服装厂曾做到车间总检。况且一个多口之家,上有父母,下有侄孙,中间这些兄弟姐妹四男一女,出去一个廖小四,家里还有人照顾老人。
朱小芝自言自语地说,今天走太多路,有些累。
你休息一会吧,我再捣一下,廖小四跟她说。
朱小芝没有回应他。
廖小四手上的工具是用木头做成的。
他不停地捣鼓,不知捣鼓几下,朱小芝没有细数,应该有九九八十一下吧,他才停下来,伸出一个指头戳到蓝黑水里。他把手指抽上来,指尖上最后凝聚了一滴蓝黑水,不再滴落。廖小四凑近鼻子闻闻,再含在嘴里品品,眉头一皱,把口里的东西吐到一边去。他再打一瓢细滤过的新鲜石灰水倒进塘中,又用那不知名的工具不停地捣鼓起来。廖小四加几次石灰水,就捣鼓几次,又闻又尝几次。
在廖小四不停地捣鼓下,从土塘水面生起一层厚厚蓝色泡沫,像蓝色的洗洁精水被人搅动一般,也像一朵小乌云落入池中一般,泡沫高高冒上来,把整个土塘口都遮住了。厚厚的蓝色泡沫起初还有些发白,廖小四不断调配石灰水加入,又是捣鼓一通,后来,蓝色泡沫往深里变化,最后变成墨绿色,还映着红色光影。他再品尝蓝靛汁液,眉头较之前似乎有所舒展,说明土塘里的蓝黑水,在色、香、味等几方面几乎接近他的理想。
他又用一把密牙木耙子兜出沉在水底的板蓝草余渣,那忙碌的身影似乎把朱小芝冷落的心情调解得舒缓了一些。她说,廖小四,你累不累啊。
不算累,廖小四答。
朱小芝走近土塘边,墨绿泡沫嘶嘶炸响,有湮灭的趋势,却炸出一股清爽的板蓝根气味来。
土塘底有个排水孔通向外边,外头用一节木塞堵住。
廖小四招呼朱小芝跟他踏着几道泥阶下去,来到木塞前。从木塞水落的地方分出四道小水渠,水渠分别通到四个并排而列的方形土坑,也用石灰牢牢夯实过,现在用竹编的大盖子盖住,不仔细看还看不见。廖小四用一坨白黏土堵住第一第三第四道小渠,然后动手拔木塞子。手握木塞上下撬一撬,毫无松动迹象,看来还蛮费劲。等他示意朱小芝站远一点,便拉出木塞,一股墨蓝水无声地喷流而出,沿着第二道小渠奔向第二个方形土坑,冷冷作响。
这就可以了吗?朱小芝问。
还要五六天功夫,方坑里的蓝靛膏沉淀在底,把上面多余的水全排出去,那才可以,他说。
他俩来到一号方坑前,廖小四掀开竹编的盖子,一方墨绿的膏泥呈现在朱小芝面前。廖小四手握一把用动物骨头制作,像饭瓢一样的东西,他去刮坑里的蓝靛膏。膏泥在骨头刮过的地方,柔软地翻出一道划痕来,那颜色和墨翡翠的颜色一模一样。
不要靠近我,你这把刮子是什么骨头做成的呀?朱小芝忽然叫道。她有所忌惮地远离那把骨头刮子。她听过传闻,一些地方的人们会用人骨制作工具,比如用长骨制作骨笛。吹响骨笛,乌鸦和秃鹰会从十几公里外循着别有韵味的声音飞过来盘旋聚集。
廖小四说,一惊一乍干吗呢,这是老牛肩胛骨,蓝靛膏是活的,它气味清香性情极其脆弱,不可日晒雨淋,不可高温蒸煮,不可手摸刀割,保管不好它会变质腐烂发出臭鸡蛋一样的气味,那就是它死了,只有用骨头刮子舀取,它的性情才稳定些。
那么多讲究,真复杂,朱小芝将信将疑地说。
太阳落了坡,蓝靛水才从圆土塘中排尽,二号方坑接了满满一坑。朱小芝听到有两个男人小声说话,往土塘这边靠近。他们用民族语言交谈,那声音自带磁性,像公鹅在小心哄骗母鹅入睡,又像在喃喃背诵古老的经文。
幺妹叫道,四哥,老爸他们回来了。
两个交谈的男人来到幺妹跟前,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共三人,都穿着民族服装。两个男人裤腰绳上都挂个木质刀鞘,短刀插入鞘里,圆筒形刀把露在鞘外。他们神色都很凝重,似乎不愿多说没必要说的话,所以他们谁也没有和朱小芝打招呼,像看到一位平常生活在一起司空见惯的人一样,打招呼也可以,不打招呼也可以。何况那女的黑着脸,吸着鼻水,眼睛红肿,眼里还有未干的泪痕。朱小芝忽然想起,幺妹曾对她说,屯子里出了事,说不定正和这几位有什么关联呢。
幺妹叫老爸的人是一位八十岁上下的老人,按这样推算,他应该在六十来岁时,才有幺妹的,幺妹是一季花期里最后开放的那朵玫瑰。他耳朵上夹一张黄色冥纸,身材高大,显然久经风霜却脚步矫健。他和幺妹说了好一会话,朱小芝不知道幺妹和她老爸的谈话内容是否涉及自己。
老人过来检查蓝靛水,也闻一闻,尝一尝,对廖小四点一下头,走过去了。
没怎么交流,一行六人回屯了,朱小芝故意放慢脚步,廖小四也放慢脚步。两个人落在后面,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
廖小四说,这条小路另一头通到金川镇,其实金川镇比平马镇还近一些。不一样的是去平马镇路好走,有机耕路,去金川镇走的是羊肠小道;一样的是去金川镇也要蹚过一条河,叫金水河,当然,金水河比驮娘江小些。
金水河和金川镇是在哪边?朱小芝发问道。她一下子迷失了方位,在脑海里铺开一张本县平面地图,再对比眼前延绵起伏的山脉,重新判断东南西北。
廖小四说,对,在那边,东北边。金水河水流量大约是驮娘江少的三分之二,水流非常湍急。听说金水河的泥沙里含有大量金子,每年涨水季节,洪水裹挟含有大量金子的沙石冲刷着河道,河道七拐八弯,被沉重的金沙在河道里冲刷出一个又一个深不可测的大石碗,形成一个又一个死亡旋涡。几年前,金川镇上游修起一堵漫水坝,坝上汪洋一片,坝下水流如故。从娄山屯去金川镇要过漫水坝,没有其他更好的路。
朱小芝插话道,有漫水坝?那是不是很好玩呀。
廖小四说,哪里好玩!山路陡峭,漫水坝窄窄的。开头漫水坝还好走,只要你脱下鞋子,光脚板贴着坝面挪步子,脚板底好像有吸力吸住水泥平面,脚步稳稳当当在坝首上挪动,水恰恰漫到小腿的高度,日子一久,漫水坝上依附满藻类,绿绿的,像被谁涂满浓稠鼻涕水,滑溜溜的。去年,有一位平马镇的壮族同胞要到金川镇去,他舍远求近取道娄山屯,到驮娘江边,看那一马平川的宽阔水面,面无惧色,他一只手抓着衣裤鞋子,高高举过头顶,只用一只手刨水,就轻松游到我们这边来,水溅不到他高举的衣裤鞋子上,你说厉不厉害。
如果有个内胎,我也能游过来。朱小芝打断他,有点不服输的样子,其实她晕船的模样挺狼狈。
廖小四等朱小芝说完,颇有耐性地又说下去。那位壮族同胞过娄山屯时,还在我家吃饱饭才上路,当天他也没有喝酒。过金水河漫水坝时,疏忽大意,从滑溜溜的坝上跌下去。坝下水流湍急,在坝下有水回跃现象,形成一股回扑的浪头,循环翻滚。人困在坝下翻滚的深潭里,出不来,真惨,应了那句古话,大河不死死阳沟。
耷拉着脑袋黯然伤神的一男一女跟在廖大爷身后,是粮篙爸和粮篙妈。他们的孩子粮篙躺在一个不知谁挖山芍药的旧坑里,由于时间久远,坑里铺满软绵绵的落叶。
太阳靠近西山头时,粮篙的胸脯渐渐冰冷,那时,廖大爷正用手摸在红色毛毯包裹中粮篙的心口上。最后那丝暖意离开了老人的掌心,祈祷奇迹发生的最后念想也随之消失了。粮篙只有四岁。
天似乎要塌下来,有一种沉痛从天而降,压在年轻夫妇的心坎上,他们承受不了,号啕大哭。
粮篙心脏停止跳动在亥日,也就是朱小芝来娄山屯的前一日。在金川镇医院里,坐院值班的是一位超过退休年龄的老医生,由于行医经验丰富,被医院回聘坐诊。老医生揭开层层红毛毯包裹,检查小粮篙的呼吸、心跳、脉搏、瞳孔,已经完全失去生命体征,但他的胸脯余温尚存。几个大夫忙着安排转院救护车,老医生却悠悠地对粮篙爸说,从金川去县医院一个钟,去市医院三个钟,我看已没多大意思了,各人自有天命,有些东西我们是没法改变的,转到上一级医院还是回家,你们夫妻商量商量自做决定吧。老医生实际上已经模糊地说出结果。
小粮篙又被背回娄山是亥日傍晚,像来时一样,小夫妻手牵手还拄拐杖,如履薄冰惊险地趟过漫水坝,而小粮篙的灵魂好像已经飞升到天上去,小小肉身被抽走了灵魂,重量却疲软地往下沉。回到娄山北面,他们觉得已经没有必要把孩子带回家,就从背上解下粮篙,让粮篙躺到旧山药坑里,两人守到天亮,守小粮篙胸口的那丝余温,从亥日守到子日。
当廖大爷被告知到娄山北边去帮助小夫妻时,是子日清晨,平马镇的集日,朱小芝来娄山屯的日子。——廖大爷是娄山屯沤制蓝靛膏手法最老到的师傅,从浸泡、过滤、加料、沉淀,再到分配给各户,都要经过他手,只有廖小四学得一些技巧。制膏的时节,他有要事去娄山之北,廖小四就得替他到蓝靛沟。这天朱小芝来娄山屯,只好让幺妹下去迎接。
粮篙的胸口余温坚持了一夜一天,世上极少有心脏停止之后,体温还那么依依不舍的人。小生命表现得如此依恋,无形中却加大了对亲人情感煎熬的力度。或者这是一种特殊症状,夫妻俩在坑洞前生一堆火守夜,从亥夜守到子日东方发白。回忆这四天来的悲惨经历,翻天覆地,如梦似幻。第一天,小粮篙说咽喉痛,他们让他张开嘴巴用手电照看咽喉部位,并不见发红发肿等异常情况;第二天,小粮篙开始打寒战,高烧,他们给他吃了感冒药;第三天,小粮篙起不了床,软巴巴地眯着眼睛只想睡觉。两人商量好了,算好了第四天是子日,公子午来河口渡船,他们就带粮蒿去平马镇医院。可第三天午后,小孩的状况直转直下,他们才决定冒险蹚过漫水坝去金川镇。在去金川镇的路上,他们轮流背着小粮篙赶路。小粮篙呕吐在爸妈背上,吐出血,呕吐量超过了两天的食量,最后,他不动了,但他们仍然坚持把他背到金川镇医院。两人说到此处,化作无声。娄山屯夹在驮娘江与金水河两水相汇的锐角地带里,出东北到金川镇有金水河拦住;出西南到平马镇有驮娘江拦住;南面两水交汇,无路无桥;西北一带有高高娄山,无路可走。娄山屯四面都被山山水水包围住了,没有便利的出路。如果没有山水阻碍,如果第二天出来,哪怕第三天早上出来,都有可能……,算了,不说了。
廖大爷子日一早就到娄山北面的旧山药坑去,两个背着小粮篙回来的人很憔悴,他们走了一天路又守了一个晚上。按照这里的习俗,人死了要念经,要烧香烧纸钱,送别逝者最后一程,灵魂才得安息。廖大爷是道公,是娄山屯唯一会念经的人。经文用繁笔写成,压在廖大爷家箱底,不经意拿出,廖大爷却背得滚瓜烂熟。读经文是用另外一种语言,有别于任何一种民族语言,听说是瑶族同胞专门用来与鬼神交流的语言。
冥钱和香已从金川镇顺带买回来了,廖大爷的到来,小夫妻才有主心骨。他们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廖大爷说,无论有多大的痛苦,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念了经超了度,放下包袱,从此阴阳相隔各有路。
念经文的仪式在太阳快落山时进行,那时小粮篙才走得干干净净,他胸脯没有暖意,只留下满掌的冰冷。接下来是一个奇异的无法解释的现象,仿佛大山里的禽兽也如此敬畏灵魂,当廖大爷这位老道公念叨超度灵魂经文时,行走的兽类仿佛都驻足聆听,飞翔的鸟类歇于枝叶停止拍打翅膀,风雨及山林草木似乎也为之寂静,大山如凝固一般寂静,大爷的声音如泣如诉。他操起一张黄纸塞进圆形刀柄孔洞里,插进土里,在大爷心里,刀变成了披荆斩棘开山辟路通往冥界的利剑。旁观者无声地在一旁递纸递火,在这里,谁都无法从情感上对道公的做法有所疑义,因为这一做法至少可以解释为:对死去的生命无限爱惜无限怀念的神圣仪式。
放慢脚步的朱小芝和廖小四与廖大爷他们落下一段距离,廖小四对朱小芝讲述了娄山屯发生的上述不幸事件,朱小芝也因而知道,廖小四为什么不能到渡口去接她了。
从蓝靛沟回到娄山屯廖小四家,进门前要洗一回手。一盆水放在门口外,数人共洗,当然不能洗得干净,水盆里又有人为折断的三根红香,把水都染红了。朱小芝心想,这又在搞什么鬼东西,有些不屑。廖小四小声告诉她,这是净手水,因为他爸去“那里”回来,要净手才能进家门,我们也要用他施了秘语的净手水洗手才能进门。朱小芝只能入乡随俗,象征性地胡乱溅湿了一下手。
晚饭时,这个家庭成员该到的都到了,廖大爷、廖大娘、廖二哥、二嫂、二哥的娃娃、廖小四、幺妹。没有坐到桌边来的大哥,已经成家分户出去。三哥不在,他还是光棍,出去打工了。
整个吃饭过程,气氛没有想象中那么严肃,说说笑笑,小孩打闹穿插其中。朱小芝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管埋头吃饭。廖大爷忽然用普通话说,你属什么?朱小芝吓一跳,抬头看见一桌子人都看向她。问属什么,其实是问年龄,比如属牛属马属狗,是牛年生人马年生人狗年生人,再推算到当下是辰龙年,就知道有多少岁。廖小四曾跟她吹牛过,廖大爷看人相貌猜人年龄很准。以前,他二嫂是廖大爷到外乡走亲戚时看到的。当时,廖大爷在大庭广众之中围着还是姑娘的二嫂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从脚板、小腿、大腿、臀腰、背长、到脸形、发质、手臂、指甲等看个遍,只差没有扒开她的嘴巴看牙齿了。廖大爷不但推测出这个姑娘几岁,甚至推测出她衣装下皮肉里,骨架子的比例、盆骨的倾斜度等等。哪有这么看人的,分明是在市场里相中了一匹好骡马,羞得当时的二嫂差点丢下手中的活跑开去。二嫂是本族人,廖二哥和二嫂的婚姻是廖大爷一手包办的,他俩相处得非常融洽。——朱小芝当真不知道自己属什么。要是明问她几岁呀,公历哪年哪月哪日出生呀,今天几月几号呀,星期几呀,明天准备干什么呀,她当然能够对答如流。她的头发染成黄色,面庞抹粉化妆,嘴唇上了口红,手涂了防护霜,指尖做了美甲。廖大爷可以推测她的身材比例,骨架弯弓,但有一样廖大爷看岔眼了,他猜不准朱小芝的真实年龄。朱小芝怪不好意思的,说,不知道属什么了。廖大娘示意廖大爷不要追问下去。好在没再问,再问就露馅了,廖小四曾说过在娄山屯,女孩二十岁前后结婚,朱小芝二十七岁,虚岁二十八,还没有嫁人,要是大爷知道她年龄,会把她叫作孤家寡人的。
吃了饭,幺妹和朱小芝到小屋里裁剪布料,这种布匹有些僵直。幺妹说,这是用石磨黄豆浆同蓝靛膏放进染缸泡染的效果,等同于城市里用电熨斗烫过一般。
当朱小芝被一阵阵急促的啵啵啵啵声所惊醒,睁开眼时,山窝窝里氤氲着晨雾,看不清十米开外,山民们早已起来弄响了农具,远远近近也传来各种鸟叫声。朱小芝回忆不起昨晚是什么时候爬上床,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一个梦也没有做,可能,她的梦还在县城里,被山水阻隔了,没有跟她来到这个封闭的小山屯。
快速洗漱完毕,朱小芝寻找那啵啵啵啵的声音,是从大屋子后面发出来的,原来是廖大娘在染布。几个染缸排在眼前,大娘用一根木棒在其中一口大缸里来回快速地搅动,发出啵啵啵啵的声响。染缸里冒起蓝黑色泡沫,巨大的银手镯在她腕上闪着白光跳跃不止,从白银胸扣垂下的几束红线蕙子也来回抖动。
这位手脚灵活的老婆婆全身穿戴民族装束,有着图腾一般的面庞和身姿,仿佛来自荒凉戈壁上某个消失文明的残缺壁画。从昨天到昨晚再到今早,她没有和朱小芝说过话,也不见她和其他人说过话。连她孙子调皮地扯着她的银发,她也只弯着腰跟着孙子走,直到孙子放手,银发乱了,她也不叫一声。这时,她脸上泛着善良的笑意,连皱纹也发出和蔼的灵光。她只笑,只示意,只悄悄地看,手头做着忙不完的家务,朱小芝一下子无法窥探到她内心深处的一点皮毛。
廖大娘做事中规中矩,可见她心灵手巧,记忆力非常鲜活。看她的手,由于长年染布,细小的皱纹及指甲盖,被蓝靛染成墨绿色。一家人穿的布料都由这双手泡染,勤劳的双手也被染成了蓝靛色。她的生活是蓝靛色的,他们民族也是蓝靛色的,像森林里蓝精灵的颜色。
廖大娘放下手中的木棒,不是因为朱小芝走近身边来,而是染布进入下一道工序。几个并排的染缸正上方,横起一条长长竹竿,横竿的两头用竖立的树丫高高顶起,固定。她从横杆上放下折叠挂起的发黑布匹,将布匹的一端浸进蓝靛染缸里,长长布匹像落入海水中的锚索,齐刷刷自行跃入染缸中,刹都刹不住的样子。放完布匹,她冲着朱小芝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走到那边去了。
廖小四喊,小辣椒,吃饭了,吃了饭跟幺妹裁布车衣,太阳出来我们去爬娄山。朱小芝说,叫我外号,等下给你一脚。
娄山被困在两条江河的夹角里,主峰及众分岭错综复杂,总面积算起来也不过三万亩,说起来却是榕江县最高的山峰,名头非常响亮,被写在县志里,被写在宣传画报上,其实极少有人涉足过,就因为道路不通。还有,没被列为娄山国家自然保护区之前,山林里到处都有山民设计捕兽陷阱,假如没有山民引路擅自进入娄山林区,落入陷阱,怎么死都不知道。及规划为娄山自然保护区后,虽已禁止捉鸟捕兽,但各条进山路口都有动物观察站,加之娄山屯村民联合护林人员偶有巡视,陌生人进入娄山林区都要被登记询问。
廖小四他二哥是娄山自然保护区护林员,朱小芝来娄山屯只在电话里联系过廖小四,不用什么复杂的手续(或者,本来就什么都不用)。昨天,在河口那里,朱小芝看到有块石碑,写着:为保护娄山自然保护区内动植物正常生长,自公告之日起,我屯决定禁止本屯及外来人员进入自然保护区进行非农事活动,违者将移送相关部门处理。朱小芝读到大半,在心里骂廖小四,这个乡巴佬,窝在这种地方,连外人都进不来,怎么要得老婆。
娄山的名字也大有来头。娄,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娄星。娄山自东向北向西环抱着娄山屯这个山窝窝,从山窝窝里看去,它的最高点娄山顶却是在西北方向,周天299度的位置。而娄星占度为周天287度到299度间。这是一种古老测量山峰星位的方法,娄山称为娄山,足见娄山名源之古,来头悠远。
廖小四和朱小芝从北边沿蓝靛沟逆流而上,山沟源头转而西,他们也转而西上,那里有村民常走的一条小道。廖小四拿把短刀走在前头开路,越上流水越小,越上小路越蒙,最后,当细细流水隐入野芭蕉根须下的稀泥里时,小路也隐而不见了,离娄山顶却还有好远的路程。
好大一片野芭蕉林,但它们在这里只是中层植物,芭蕉叶下是村民种植的一大片蓝靛草,绿油油的叶子紧挨着叶子,属娄山屯村民共同所有。制膏的季节,每户抽一个劳力,从这里采蓝靛草背到下面去浸泡沤制蓝靛膏。廖小四手起刀落,一棵野芭蕉应声而倒,从叶子上滚落下水珠有许多打到朱小芝身上,她用手指划在沾有一层薄露的芭蕉叶上,随手写出“我愿意”三个清晰的字迹。廖小四对朱小芝说,蓝靛草虽是荫生物,但也需要一些斑驳的阳光透进来它们才长得好。而芭蕉叶之上,还遮着一层参天大树的密密枝叶。大树主干上都缠着藤蔓,生满绿苔,像一只只年迈的鲸鱼身上长满了藤壶。
再爬一个多小时,才到娄山顶。山顶像人额头一样圆凸凸的,也长着老树,但这些树不像半山腰那些树那么笔直高大,而是盘根错节曲折斜生。想必是太接近于天,天从上面压下来,老树怕顶了天,惹怒了雷公电母,所以不敢往高里长吧。今早从娄山屯看娄山顶,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走到山顶却用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朱小芝感受着山风吹拂,油然生出感叹,人生何不也如此?要实现小小的愿望,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曲折。
高山西北出,大地东南倾,放眼望去,群山臣伏于四周,层层叠叠,远远已看见地球的弧线。当年,如果麦哲伦登上娄山顶,估计不用环球航行,也可以证明地球是圆的了。远处山头飘动着白云,似乎比朱小芝的脚下还低,她为自己踩到云层的高度而兴奋不已。地壳在某个年纪伸个懒腰,娄山逮住契机从平均海拔900多米的地域中徒然升起,达到1600多米。山中无老虎,猴子称为王,娄山毫不理会珠峰之高,在这里自立为山之王,向天盗取寒光,在深冬凝聚成雪与霜,因此,娄山之巅年年冬天都积雪结霜,在西南地区确实是罕见的景观。但是,娄山被水困住了,同时被困住的,还有山里的人们,他们勤劳、善良、勇敢、有独立的风俗,但也有不好的一面,这里的人们既依赖社会又怀疑社会,闭塞固执、自以为是,甚至封建迷信。朱小芝又一次想起那位患有轻度白内障老人说的那句话,“台湾,人们把娄山屯叫做台湾!”
因为怕天黑,他们并没有在山顶上停留很久。下来的时候,朱小芝一直在想,娄山屯的困境在不久将来肯定要破解的,肯定要与社会整体融合在一起的。
从山上回来,这一次,廖大爷没有在家门口放净手水。
晚饭罢了和幺妹学绣花边,快到十二点,实在困得不行,只好睡了。
时间在朱小芝睡眠时快速流逝,疲劳也在缓慢消失。朦朦胧胧间,朱小芝看见幺妹进来了,微笑着在她手腕上绾条红线,打结。朱小芝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她记得她对幺妹笑了笑。
醒来时,屋外已经亮堂堂的。听不到啵啵啵啵拌动蓝靛水的声音。小屋外面人声嘈杂,好像在围观什么。她应该是被人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唤醒的。她习惯性地抬手看看腕表,腕表上时针指着九点半,发现她的手腕上真的系着一条红线。朱小芝心里嘀咕:到底怎么了?这个廖小四,九点多了,都不叫一声。
朱小芝慢腾腾穿好衣服,下床去开门却开不动。她重新确认一遍,用力摇一摇,还是开不了,门从外头给锁住了。她从木板缝向外看,黑压压嘈杂的人群围着吊脚小板屋。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穿着崭新的民族服装,像在参加一场盛大的节日聚会。大约除了出远门的人,屯里三十几口人全都到齐了,熙熙攘攘的。朱小芝心里顿时慌张起来,好端端的,发生什么事了?她用力摇着门,把门摇得当当响,喊,幺妹!幺妹!又喊,廖小四!廖小四!围观的人群里没有幺妹和廖小四,也没有人答应她。她无缘无故被反锁在小屋里,像一只无辜小鸟被关进笼子里,扑腾着翅膀不停地叫唤,但都无济于事。
人们见朱小芝醒来摇门呐喊,个个骚动起来,还有人欢呼大笑。
正当朱小芝停止呐喊,想从几个老妇人喋喋不休半遮半掩的笑语里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时,一把短刀哚的一声砍在吊脚小屋的柱脚上。三个黑衣老者围着小屋子逆时针转圈圈。他们各人手上,都拿着短刀和一只碗,碗里盛了清水,水里倒浸一条榕树小枝。他们嘴里呜呜咽咽念叨着,每到一根柱脚就哚地轻砍一次。砍完,把刀收到鞘里,腾出一只手来抓住榕树枝条向上一扬,枝条上的叶子带起碗里的水洒到小屋上,从板屋的缝隙里飞溅到朱小芝身上,冷冷的。朱小芝全身上下激起一阵又一阵鸡皮疙瘩。
带头围绕小屋转圈的老者正是廖大爷。三人一边哚哚地砍小木屋的柱脚,一边用榕树枝泼水,口里还念念有词,看他们耳朵上还夹着纸。朱小芝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哭起来。
她朦朦胧胧听到幺妹叫她,小芝姐,小芝姐。朱小芝仿佛听到救命恩人的声音,睁开泪眼。幺妹贴在门外从板缝向内观察,她说,我爸叫我给你绑红线,订婚,只要完成绑红线仪式,告祷于列祖列宗,你就是我家未来的媳妇了。
朱小芝听了幺妹这番话,感到整件事真是荒唐至极。她大声喊道,不行,你们哪能这样呢幺妹,廖小四,廖小四,你死哪里去了?快给我出来。
幺妹说,我四哥?我四哥也被关在大哥屋里了,不过,我大哥的孩子今早也咽喉疼一直哭不停,好揪心的,我和四哥都说不动我爸,我爸太犟了。
幺妹说完根本不理会朱小芝在大喊大叫,转身要走。
朱小芝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想到小粮篙,同时她心里也快速闪现出一个念头。要抓住这个闪念,她才有可能摆脱时下的困境。她于是使劲摇门且对幺妹喊,幺妹,幺妹,大哥的孩子症状是不是和小粮篙一样,我有办法医小孩子,只有我有办法医小孩子,快放我出去,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幺妹已经背过身子要走,听她这一说转过头用怀疑又惊奇的眼光看看她,又看看小屋后的廖大爷他们。
朱小芝从门缝里朝幺妹认真地点点头,你一定要相信我。
不知为什么,幺妹竟快速跑开了。朱小芝瘫坐在屋里。
三位老人围着高脚小板屋绕满三圈,廖大爷绕到关着朱小芝的小木屋门口,一挥手,将短刀插在门外的地上,而刀柄上也绑着一条红线。三个老人进到大屋去讨论着什么。小屋底板这时传来敲打声,朱小芝向下看时,却是廖小四。
看到廖小四,朱小芝转悲为怒,把所有怨气撒在他身上。大声吼,廖小四,你个痴佬,亏你读过高中,亏你出过远门打过工,你看你干的什么事,你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吗?快放我出去!快叫那些人带小孩就医!
廖小四答,知道,知道,但你要原谅我爸,他没有恶意。
不要啰唆,还不赶快放我出去,想办法,小孩可能是患什么急性传染病,如果不及时就医,等下后悔都来不及!还在搞什么仪式,我不吃这一套,我把红线扯断给你看。朱小芝愤怒至极,把她在朦胧中被绑在手腕上的红线一把扯断,仿佛廖小四的到来,无形中赋予她一种力量和勇气。
廖小四委屈地说,小辣椒,你不要只管骂我,我也是被逼的,他们把我关在大哥那里 是幺妹偷偷放我出来的。老辈的婚姻都是包办婚姻,像我二哥二嫂也是这样,他们大多以这种方式提亲的,好了,现在我把你放出来,我送你回渡口吧。
你个痴佬,不要婆婆妈妈,想想办法,把我放出去,快让你哥的孩子就医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事!朱小芝快疯了,用脚猛跺木板。
廖小四说,今早有两个孩子咽喉痛,其中有一个是我大哥的孩子,他们把我手机没收了,你现在马上打电话报警,报120,叫他们先安排公子午拿船来河口等,我放你出来,我们去背我哥的孩子往河边跑,等我们到河边,他们也该到了,没有其他办法,主要要快!你懂我意思吗?
朱小芝也别无他法,只好按廖小四所说去做。
廖小四拐进木屋前,趁人们不注意,快速拔起廖大爷插在小屋门口绑红线的刀敲烂锁头,随手把刀扔在地上。朱小芝从里面奔出来。廖小四牵着她就往大哥家跑。
我的包包,我的包包,朱小芝急叫道。
不用了,不用了,廖小四说着把她往前拉。
跑到大哥家,三岁的小树丫在木沙发上哭,廖大哥在旁边愁眉苦脸托着下巴。两人冲进来把他吓一跳。
大哥,快拿背带来,我们背树丫去看医生,小四喊。
怎么去啊,去哪边啊……,爸说到未时孩子会好一些,现在快午时了,廖大哥吞吞吐吐地说。他完全没有主意,但他下意识用手去摸背带。
背带是用蓝靛染的布匹做成,专门用来背小孩的物件。孩子背靠的那片布也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绣满吉祥图案。最巧的绣手,要完成背带的全部刺绣也得花上一个月。背带用两层黑布做底,绣以红花龙凤。一条背带可以用十多年,所以一条背带从一个小孩呱呱坠地背到小孩十来岁,还没坏。
小芝从廖大哥手里抢过背带,不由分说叫小四把树丫架到她背上,然后叫小四帮忙把小孩整束妥当。
大哥,我们已经报医院了,救护车就在河边等,警察也说马上到公子午家叫他来渡船,你再犹豫就来不及了,等下你帮我拦着点老爸就行,廖小四说。
没等廖大哥回答,两个人慌慌张张往河边跑。第一轮由朱小芝背着小树丫,树丫还是一直哭。
两人轮流背小树丫,换了三回才到驮娘江边,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对岸救护车也刚到,从车里下来三个白大褂。另外二位早已站在岸边着便装的,分别是平马镇吴镇长和民警小韦。这动静弄得够大的。
山头有杂乱的脚步声追下来。突然,上面吼起,阿四,阿四,我们没有搞清楚,谁叫你拔我的刀,你怎么偷人跑了,你叫我以后怎么有脸见人,在屯里怎么说话得响,我跟你们讲,你、树丫、小朱莫忙过河,你们等一下,过了河你这辈子就莫要回来了,莫要认我这个爹了。这时,公子午已把船划向朱小芝他们,听了廖大爷在半坡里喊话,竟也停下船。吴镇长和医生在对面喊,赶快划过去接人救人要紧。公子午却点起一支烟。
朱小芝相信,其他人也和她一样都看向廖小四,等他做决定,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廖大爷竟然用断绝关系来威胁。廖小四心里估计很挣扎,泪水在眼眶里要溢出了,迟迟没有说话。
廖小四,你说句话呀,等下他们赶到,我们就过不去了,我们累死累活背着小树丫跑那么远,不是为了救人吗?不能半途而废呀,朱小芝说。
吴镇长也在对面喊,先过来,让医生看病要紧,有什么事我负责。
廖小四咬咬牙,说,公子午,来接我们过去吧。
三人上了船,公子午依旧不紧不慢。他关紧话匣一言不发像拧紧的水龙头,再用那船杆在岸上一撑,小船缓缓滑入江中。朱小芝缓了一口气,她和廖小四,谁也不看谁的脸,好像刚骂过架的一对小夫妻,其实他们谁也没有怨恨谁。微风拂过江面,吹到朱小芝身上,刚才的热汗现在变成凉凉的水,湿透了衣裤,冷冷地贴在肌肤上。她的心也颤颤的,泪也滑下来,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庆幸。朱小芝在心里自责:唉!我还是无意中触动了山民的风俗习惯了!
船距岸边两三摆远,从娄山屯追下来的十多人站到岸边。朱小芝回头看,可以认出的有廖大爷、廖大哥和幺妹,其他人她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公子午两手舞动船杆加大力度,而他嘴里含着一截过滤嘴香烟,被他猛吸猛吸,引起他剧烈地咳嗽,大量白烟从公子午的鼻孔冒出来往后飘,他真像一台冒着白烟的单缸柴油机带动着小船,飞速驶向对岸。
廖大爷近乎疯狂地跳下水,廖大哥和幺妹想从后面抓他衣服,但怎么抓得住。廖大爷,这位八十二岁的老人,一百斤的尿素丢到肩上叉起腰来走路,如履平地。他要做什么事,从来没人阻止得了,除非他头撞了南墙。好在他走到水及膝时自行停下了,没人判断出他下一步要干什么。突然,他抽出腰间的短刀砍向水,一刀又一刀,水被砍出一道道深痕,很快又合拢上,怎么砍也砍不断。
廖大爷似乎想让人们见证,他与廖小四从此一刀两断。——这是一件非常严重且破天荒的事件。
对岸,医生给小树丫扎好点滴,来和吴镇长说几句话,把朱小芝和廖小四也关在救护车里。救护车鸣着警笛向县城方向驶去,渐行渐远,渐远声音渐细。对岸留下有吴镇长和韦警察,河里还有公子午坐在船头。
当廖大爷的目光被救护车牵向远方,想阻止朱小芝他们过河已然来迟一步,想阻挠他们出去更加鞭长莫及。他麻木伫立于水中,不再抽刀断水。
树怕伤皮,人怕伤心。短刀从廖大爷手里滑入水中。这把刀,均分过猎物,平分过土地,似乎还指挥过天兵天将,现在要辞他而去。他像一棵被剥皮的干枯朽木轰然倒下。廖大哥赶紧下水去把老爸抱上岸。众人七手八脚帮他按摩手脚,掐人中,还有人下水去把刀摸上来。廖大爷渐渐苏醒,气息也渐渐平稳,一个有悖于心愿的现实令他伤心又必须面对。他的第四儿子,承继沤制蓝靛膏技巧的儿子,不听他话,在重要的节骨眼上带着孙女跟一个女人跑了。
江边有一个旧水泥桩伸进水里,是以前铁索桥的旧桩。吴镇长走到旧桩上,横在他和廖大爷间安静的江面大约有80米宽。
廖大爷,我和您讲,吴镇长说,虽然,我调到平马镇才两年,但听说,自从电站水尾淹了铁索桥,好几年,您多次到镇里反映,要求在这里建座桥,镇里也不断向上申请,目前上面已经批准了。过去,因为资金问题,先解决二十户以上自然屯的道路改造,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现在,扶贫攻坚进入乡村振兴阶段,政府持续加大对农村的投入,政府不会丢下我们的,这里将建起一座平桥。建了平桥,道路硬化,房屋改建等等,一切都已在筹划中,娄山屯人们的出行、住房、环境等都要得到大大改善。
我不信!还有,孩子们的病我卜卦请神也能治好!廖大爷坚定地说。又粗暴又无理,要把吴镇长的一席话说得失去一切意义。廖大爷叫很响亮,脸上布满鄙夷的神情。几年沉忍,是因为他内心充满希望,而走向希望的脚步从娄山屯下到江边五个多公里,游过驮娘江,沿国道走到平马镇有十六公里。廖大爷去平马镇从来不坐车,回来也不坐车,从来都是走路。好心的班车司机把车停到他面前喊,大爷,你要去哪里。他说,去平马镇。司机说,去平马镇干什么,今天又不是平马镇集日。他说,去叫他们修座桥。司机说,大爷,上来吧,我不收你钱。他说,谢谢了,我走路惯了。班车司机无奈地摇摇头,缓缓开到前面去,老远才加了油门。
吴镇长没有恼火,这位胖墩墩的小伙子显得很平静,稳稳当当站在旧水泥桩上,两脚像生了根。他说,廖大爷,我知道,您为了娄山屯的人们吃过很多苦,承受很重的担子,从艰辛中积累很多独到的经验,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但您要相信,政府与您的目标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让人们过上平等、安稳、富足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们和您的方向是一致的。现在,我说明一下您孙女小树丫的情况,刚才医生和我说了,综合各种状况,初步诊断为儿童流行性脑膜炎,因为及时送来,还能治愈。这种流行性极强的病症大多在12岁以下的儿童间传播,2岁到4岁患病率最高,起病急,病势凶猛,病情变化迅速,重症患者3到4天就医不好了,所以,您老人家不要再责怪朱小芝和廖小四了,如果没有他俩,情况就更加糟糕了,非但政府不知道,而且娄山屯的孩子们会面临很大危险。县市医疗专家组已经在来路上,估计一个小时内就要到达,要上到屯子里,到时候,您要召集群众配合医生,给娄山屯所有的孩子们做全面检查和治疗。
朱小芝打电话问廖小四,你爸从ICU出来了吗。
廖小四说,今早出来了,转入观察室302,不过还插着心电监护仪,怎么,你想来看看?
朱小芝说,怎么,吴镇长都去看望过,不给我去是不是。
廖小四说,嘿嘿嘿嘿,你也知道吴镇长来过,他给老爸带来好消息。
朱小芝说,什么好消息?
廖小四说,他来告诉我爸孩子们从市医院出院了,那些没有生病的人都接种疫苗了,他还告诉我爸娄山屯大桥开建了,左桥桩已开始灌浆打底,吴镇长还说到你。
朱小芝问,怎么说。
说你这一趟到娄山屯,发生了一些事,引起了各方面的高度重视,这个被山水围困的“小台湾”要改善面貌了。
朱小芝提袋礼品转过楼梯口,看见廖小四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就小步滑过去,让鞋底和地板磨蹭出沙沙的响声。廖小四见到她来,红着脸垂下头,使劲搓手。
朱小芝说,怎么了,我得罪你了?
小四说,你反应得倒快,说自己会医小孩的病,幺妹才去把我放出来的,我们真的很感谢你,感谢你的勇敢机智,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因此也知道,是我想多了,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说到哪里去了,包办婚姻呐,我可不像你二嫂吃那套神神道道的东西,我看你们屯简直就是封建社会的活化石,告诉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你爸没什么大碍吧。
廖小四说,就是给气坏了嘛,缓不过神来晕倒了,状况不太乐观。这是我爸生平第一次住院打针,以前,我爸生病都是吃点药或者自己卜个卦就好了,这回,希望他能挺过来。
朱小芝说,一定能的。
两人进入观察室。心电监护仪嘀嗒响动,忽然,仪器上显示心率加速,电波线也一阵阵高耸起来。廖大爷猛然睁开眼,伸出手紧紧抓住朱小芝的腕,对她说,你属什么?
朱小芝没有回避,她当真不知道自己属什么,只好微微一笑。
(178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