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工地三月份开工,我六月份进场。进场的时候,好心人告诉我,三部二工区最不好惹的是舅爷。舅爷租住在镇上,每到吃饭时间他就会背着一个装满发票的皮包来到食堂,来检查伙食情况和核实新进员工的面孔,他管整个二工区的财务。19点开始吃晚饭时,我拿着一个崭新的不锈钢碗进入食堂。舅爷对我大声喊:“喂,对,叫的就是你,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左洞刚来的喷浆工。”他说:“你说什么?”人声又嘈杂,他的话和我的话都有浓重方音,双方一时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带班说:“他是左洞喷浆工。”舅爷说:“今晚试工合格后,明早把你的身份证交到办公室知道吗,试工不合格立马滚蛋,然后疫情期间,吃饭夹菜记得用公筷,记得看门口贴的用餐时间表。”我不回答,也没有恼火。这些年,我只身一人走进一个又一个工地,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完全陌生的同事和领导;面对完全未打开的局面;甚至面对完全陌生的领域,早已习以为常。工地里那些音高拔调喊爹骂娘的人,我猜到他们都是怀揣热切赤诚之心的。在与天斗与地斗的环境里,任谁对自己的说话风格都懒得修饰,只要能把自己的意思简单扼要地传达给对方就行。从本质上讲,农民工在工地工作,是一种充满暴力的行为,语言上的粗野,只不过是充满暴力工作的另一种延伸而已,有什么见怪呢。
舅爷站在一号饭堂窗外又大声喊道:“左洞打炮工刘少仪、赵斌、何书阳、刘桂贤、欧阳海,还有那个什么彪,吃饭半个钟,半个钟后左洞口集合,不想被扣钱的动作快点。”乱哄哄的一号饭堂五十多人,他能叫出这些人的名字,记得他们所从事的工种。但他管得太宽了点,催促上工根本不是他的工作。
吃完晚饭,带班用劳保鞋踢地上的一个小石子,他在等人。左洞打炮工六个人,还有一个未到。这些人排队的后面是一张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两行字。第一行写:某月某日架子工某某,不戴安全帽进洞罚款两百元;第二行写:某月某日出渣车司机某某,穿拖鞋进洞罚款两百元。
轰隆隆的机器声响起来,高压气体通过钢管被送入左边隧洞内,给风机也呼呼地转起来,往洞内送气的布筒筒鼓起来。左洞打炮工刘少仪这时也跑到队伍中来,原来他是去机房开机,晚来一步了。打炮工肩扛着五六十斤重的风暴岩石钻孔机和脚架排队登记报数,然后走进乌黑且轰鸣的隧洞中。 电工在隧道洞壁上没规律地挂几盏节能灯。这些节能灯太自私了,把发蓝的光收缩在灯泡周围,只照亮它自己,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根本起不到照明作用,打炮工打开头灯一脚深一脚浅向里走。走到挖掘面,有人去开开关,两层台车上挂着四个高亮度的白炽灯瞬间亮起,对着挖掘面照射,把岩层的纹理照得清清楚楚。
经理和技术人员随后跟进来,他们一边看图纸,一边指挥两个打炮工在挖掘面上用油漆做记号,其他人打炮眼。一个记号点打一个炮眼,炮眼的深度和两两之间的距离在图纸上都有明文规定。密密麻麻的图纸用英文和数字标明炮眼的位置,然后,打炮工把这些在图纸上的炮眼一个个搬到挖掘面上。打炮工手持笨重的风暴岩石钻孔机在那些用红漆标记点上钻孔,嘟嘟嘟响,很像战场上扣动扳机的马克沁机枪, 而打炮工就像机枪手,后坐力摇曳着他们的身体。炮眼打得差不多了,爆破公司把炸药拉进洞内。技术人员便指挥打炮工装填炸药,一个炮眼放多少斤炸药都是计算好的。装好炸药以后,装载机进去,把台车拉到安全位置。打炮工还要把里面那些管管线线全部收拾好,才能出洞。出洞时浑身沾满泥浆,他们的工作被要求在两小时内完成。
安全员便在洞口守候,登记核对那些进出隧洞人员名单,做到绝对不能遗漏一人。三次警报响过后,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右幅放炸药多了。”带班吼道。值班经理拿手电晃晃,右幅下导位置塌过去一米多,超挖了。挖机开进来,轰鸣声掩盖了他们的对话。发动机声音打在四壁上,一波回音激荡着另一波回音,灌满耳朵。带班开启红色激光电筒指挥挖机,照到哪里挖机师傅要往哪里挖。刚爆破的隧洞结构极不稳定,随时都有垮塌的可能,带班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随时做出应变指令挖机进退。值班经理协调其他部门去了。
挖机整平挖掘面,调好隧洞左右幅弧度,堆好土渣,退到宽敞的地方,装载机和后八轮出渣车缓缓爬进来。装载机的铲斗可以侧翻,一斗斗碎石土渣倒入出渣车后厢,装满,运出洞外。左洞两辆运渣车轮番上阵,直到把洞里的土方石渣运完。
出渣工包括出渣车司机、装载车司机、挖机师傅,都属于机械操作工,都是业内的顶尖高手。特别是挖机师傅在如此狭小又危险的空间里,满地都是各种设备和管线,大臂、配重、驾驶室、链条等剐蹭到支护或任何一样东西都会引发一场灾难,所以挖机的每一个动作都要求精确到厘米级别,而且需要打炮锤的时候,炮锤是反着装,技术不过硬干不来。
出完渣,大约快到子夜,带班拉尺子一量,向前掘进3米多,达到了施工目标。岩层稳定的地方3米可以立三榀栱架,当然,立几榀都是由技术员和经理商量决定的。台车被推回工位。当拱架、超前导管、锚杆、网片等被装载机从钢筋加工厂拉上来时,架子工上场了。架子工人数最多,二十人。把二十个人的工位再细分工,有打超前导管的,有抬拱架上螺栓的,有锁固拱架的,有焊网片焊锁脚的。
架子工在洞口站成两排,照例向带班和经理报数,安全员一一登记,这是进洞必须的程序。万一进出洞人数不相符,可以立刻查询到。此刻,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在打瞌睡。
立好拱架,就到我们喷浆工进洞了。想到我初来乍到,今晚如果试工不合格就要走人,无形的压力实在让我难以入眠,就溜达到隔壁左洞架子工的宿舍。宿舍里灯火通明,他们都上工去了,留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原本也是架子工,现在两腿骨折了,由钢板固定腿骨,不宜运动。由于很少晒到太阳,他手脚以及裸露的肌肤雪白细腻,冰清玉洁如新娘的脖颈,但他的表情却十分痛苦。见我进来,示意我帮他点一支烟。
他佷健谈。
他说:“现在他们进去,首先要打很多超前导管,用于稳固山体,也用于固定拱架。打完超前导管就要立拱架。一榀拱架从左下导到左上导到拱顶节再到右上导到右下导,由五节弧形工字钢相衔接组成。衔接好的一榀拱架超过一个半圆,是隧道初级支护架构的主体。按照规定间距立好拱架后,在超前导管内打入锚杆,锚杆上有螺纹,可以用焊接固定的方法或螺帽固定的方法将拱架固定到锚杆上。因为锚杆固定在超前导管内,而超前导管深深打入山体,把拱架固定在锚杆上,也就等于把拱架固定在山体里了。立好的拱架,靠山体的那一面都要铺满20×20目的网片,网片牢牢焊在拱架背面。以上工作完成,架子工的工作也就基本完成了。”
他又说:“那次,我们三人小组在第二层台车上连接左幅上导那节拱架,大约有一百多斤,我们两个扛拱架,另一人上螺栓螺帽。连接过程中,我忽然发觉头上肩膀上落满稀泥,压在肩上的拱架也变重了。有人喊:“不搞了,不搞了,上面滑泥巴了。”我搭档撒手往下跑,我硬往上扛。拱架接头的螺丝孔还有几毫米就对齐了,我不想放弃。但当我发现一个个泥人从台车上往外跑时,我肩上的拱架突然加重到上万斤。天啊,上万斤谁扛得动。但我已脱不开身了,我整个人的重心往外歪,身体往外歪。还好身子是往外歪,如果是往下或往里歪那就被埋了。我和肩上的拱架往外歪,歪到一定程度便从七米高的台车上跌下来,跌落过程中,肩上的拱架由于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制从我肩膀上移出去,跌到地面时,拱架没有砸在我脖子上,而是砸在我双腿上,然后我昏迷了。”
他突然问我:“你信不信有鬼。”
我说:“我不信!”
他说:“我好像又醒了,天黑麻麻,不知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我想,如果是上半夜那得等更长时间天才亮。我无缘无故往前赶路,不知道身后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一味往前走,一路忐忐忑忑。脚下一条弯曲的小路延伸进黑麻麻的夜里,我只看见我眼前小路有点灰蒙蒙的白。我翻过一个山丫口,前面有一座看不见全貌的大房子,门口开着。光门口就有五六米高,我走进去坐到桌子前。那桌子边原本坐着一个阴沉沉的人,他见我坐下来也不说话,他好像认识我。他往我面前的杯子倒茶,倒不出一滴水,又往他自己面前杯子倒茶,却倒得满满一杯。当时我又饥又渴,简直渴得喉咙快焚烧了,就努力跳起来骂他:你他娘的是谁?给我喝的空杯茶!骂着愤怒地把茶杯摔到地上。咣当一声,茶杯碎裂的声音在我奋力转身往外跑时响起,——耀眼的白光亮起来,一双洁白的手压住我胸口,耳朵里传来轻柔的话,“好了,好了,你醒了,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把手收回来放松,把手收回来放松,看你一激灵碰翻药水,药瓶子碎了,好了,不要紧张。”
洁白的手拗回我张开的手,让我手靠到我身子边,然后洁白的手帮我盖好被子。蓝衣护士进来打扫地上碎瓶子。碎在地上的不是什么茶杯,而是吊瓶。我发现我躺在人民医院病床上。我眼角有些湿润,视线模糊了,自言自语道:“天亮了?”
我问:“怎么了?”
他说:“那个给我倒茶的人是阎王,阎王请我喝夜茶,倒给的却是空杯!过了一个多月,我从医院回来,他们已经把被泥土掩埋的台车挖出来,原本能承受几十万斤重量的台车被塌下来的泥土压变形了,焊工师傅和挖机师傅相配合,一边挖一边氧割,用了六天才扒出烂台车。”
我们倒是心知肚明关于一个“阎王名单”的说法,是分包公司除了为我们每人交纳意外险之外,还买了二十个名额“重大事故”商险。这个说法我们不会轻易说出口,只希望这样的名额永永远远用不上,我们工友兄弟谁都不用上阎王名单。私下里我们把这种名额叫作“阎王名单”。
我的认知能力达不到分辨他所说的梦到底是真是假,更不能说明他梦境中的景象是否有寓意,这时,带班回来了,叫我们喷浆工准备。
回到宿舍,我翻出水靴、反光衣、口罩、眼罩、帽子、胶手套。
凌晨四点,左洞喷浆组进洞了。夜班装载机师傅早已把两台喷浆机吊进去,靠左幅一台,靠右幅一台。一台喷浆机两个人,一人管机器,一人喷浆手,两台喷浆机四个人。左边的喷浆机从左幅下导往上导喷;右边的喷浆机从右幅下导往上导喷,会合于拱顶。
立好的三榀拱架就像蜿蜒在山体里长龙的排骨,而这条长龙就是隧洞。没有开机之前隧洞里很安静,我们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打在洞壁上,还有从拱顶数处渗透下来的水滴,嘀嗒嘀嗒掉到仰拱的烂泥里。拉干料的车倒屁股进来,喷浆工忙起来。
我喷右幅。浆料从喷枪口飞射而出,我先把浆料喷涂在锁脚部位,一行一行地喷垒,两边又把浆料喷粘在拱架上,像燕子垒窝一样,从下到上用浆料垒满拱架与拱架之间的连接网片,然后再把拱架也全部喷涂满浆料。如上,拱架及网片被浆料包起来连成一片,等到浆料凝固,就变成了钢筋与混凝土的结合体。完成了喷浆工作就完成了隧洞的初级支护。
那晚,现场领导有带班、经理、监理、右洞带班,还有背着装满发票皮包的舅爷来看我试工。他们商量之后,都点头对我说,还行,还行!
我就这么留下来。
进度四百米的时候,恰逢梅雨时节,内里两榀已喷好浆的拱架被压塌了,上顶网片透个大洞。泥巴石子从漏洞唰唰落下来,拿手电往漏洞里照,黑乎乎一片。从透顶处及其周围有数处渗水,由原来的落珠变成了现在的连线,加上前端岩层本来就淅淅沥沥流水,汇到排水沟变成灵动的水流漫过劳保鞋帮,水量蛮大,可以捧起来洗把脸,也可以用来洗痒痒的脚丫。
我们分几拨人进洞去,到那堆土跟前停下脚步,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动某种可怕力量,用手和电筒光比划着商量对策。终于,在打炮工班组进去探查的时候,一个民工打个喷嚏的当儿,坠落物像挤牙膏一样从漏洞涌下来,大伙死力往外跑。
跟进的仰拱、注浆、防水帘、二衬等工序被迫停工,白帽子、红帽子、蓝帽子、绿帽子、黄帽子进进出出办公室,会议开了一个又一个。葛洲坝集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责备意味越来越浓。办公室传出这样的话,“……人家比你们长一倍,五月份就打通,你们是怎么搞的,上面指示,要求在年底通车……”。第十二天,雨才停。第十三天,总包公司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瘪屁股老头我们都认识他,我们叫他姚工。姚工对我们说,走,都看看去。有民工仿佛坐卧久了长了根,拔不出来,在姚工敦促下也没能站起。“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懒得站起来的人说。
还是有十多束光进到左洞去,姚工带头。不久,我们来到圆锥形土堆前停下,土堆已经高到拱顶,像一个巨大的沙漏落下来的沙堆。这个巨大沙漏上部该下落的沙土已经落到下部,沙漏是用来计时的,仿佛是时间在向我们宣告:我赢了,你们输了。姚工低下头,做思考状,这位把“岩层”的“岩”读作“癌”的老头忽然开口说:“这个洞,癌层不好,这里,这里,大概十二米长,整体下沉五十公分上下,这些水泥板板、拱架都要拆下来重搞。”项目总部紧急向左洞追加五百万资金。
初级支护完成后,这隧洞有了第一层支撑,算是勉强安全,后面二衬支护、打仰拱混凝土,隧洞才变成隧道,供车子通行。当然,像左洞、右洞、隧洞这样的词语,也只是我们工人习惯的叫法而已,一般人会把正在挖掘得乱七八糟没有初级支护、没有二衬、没有铺混凝土的洞也称之为隧道,这一点,请不要纠结。
现在我们知道,打炮工、出渣工、架子工、喷浆工依次出场后,就完成了从挖掘到初级支护这一阶段工序的一个轮回,接下来又回到打炮工上阵。我们就这样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轮番上阵,有时在白天进洞,有时在黑夜进洞,白天与黑夜在我们面前失去了界线,时间也失去了意义。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时间根本不存在,只是人类的错觉,我们也失去了时间概念。只记得农民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经理换了两三个,带班换了四五个,挖机师傅、装载机师傅、出渣车师傅换了六七个,八九个,能够留到最后的,都是王者,都能在此项工作中独当一面。打洞,最危险的就是上述四个工种和现场指挥,他们处在前沿阵地的最前沿。
工地边,一丛茂盛的芦苇开花了,又凋败了,又开花了。在一个我们都忘记了准确时间的子夜,经理跑到我们宿舍高兴地喊道:“左洞通了!左洞通了!”我们跑进左洞,那里已经挤满了左洞各工种人员。挖机长长的臂斗捅过去,拉回来,拱顶部位出现一个簸箕大小的洞,风从北洞口吹进来,把北洞口的晨曦微光也带进来,像一个巨大的冷气空调把风吹进来,把洞内闷热的混沌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我们闻到那空气真的是甘甜的。我们全部像小孩一样天真地跳起来,大叫,“哇,太凉快了!”“哇,空气太清爽了!”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兴奋地我握你手你握我手,互相拥抱。像赢得一场艰苦战争的胜利,在阵地上欢呼雀跃,没有谁比我们更理解“团结就是力量”这句话的含义!不少人都在暗光里偷偷流泪,因为时值疫情肆虐,很多民工就地过年,他们离开家离开亲人已经两年了。
开工之初,北洞口已经掘进了10米。还有几百方土渣需要拉出去,机器和人员才能从南洞口通到北洞口。经理就把白班和夜班挖机、出渣车都调来,从两头出渣,要求在日出之前全面打通。
所有人都高兴得睡意全无,我们扶那个阎王请喝茶的人进洞。他的骨折处已经缝合,固定骨头的钢板也拆了,他架着一支柱拐能像老人一样挪动步子。
土渣如期清出去,我们从南洞口走向北洞口,太阳刚好扒开浓重的晨雾,从东山上露出半张红晃晃的脸。最年轻的工友惊奇地喊:“你们看,太阳起床了,你个懒汉!”经理顺着最年轻工友的意思,大发感慨道:“太阳,早上好!”随即,经理点燃北洞口的冲天炮。天空中炸开无数烟花,烟花炸开五颜六色的彩纸,金光闪闪的纸花从天上飘下来,洒满我们的肩膀。北洞口外早已挤满了项目总部领导和镇领导,人群中还站着背个装满发票皮包的舅爷,他们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红包。
(约6100字)
注:原载《金色田园》2024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