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起,就有一个脚步轻盈的人来给这排树脚碎土、打窝、淋水,弓着身子一直忙个不停。她身体娇小,一套迷彩装扮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连口罩都是迷彩的花纹。中午太阳很大,迷彩服都被汗水浸湿了,她就停在树脚下。统一着装的一队队年轻女孩从树边经过,没有人正眼看过她,也没有人问她渴不渴累不累,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日子就那么有序无序地过了一个月,仿佛在一夜之间共赴一场邀约,那排树竟然满枝满丫盛开了杯子般大小的黄色花朵。年轻人惊叹着,观看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树花。树下的人影却不见了,仿佛她不曾来过,不曾在树下停留过。
开花的树不知道是什么树,来给树淋水的人不知道叫什么名。那段时间,我一直尽量把自己化作一棵沉默的杂草,模仿着杂草用单一的感官来接触眼前的一切。我终于如愿以偿像一棵杂草一样沉默地停在这里,一队队年轻人走过我面前,他们不用和我打招呼,概言之,就是,我不用在乎他们,他们也不用在乎我,——这样的感觉真好。
黄灿灿的花,招来很多花蝴蝶翩翩起舞停落其上,花儿显得更加亮丽且有生机。
我意识到好久没有见到那位大家都叫他黄队的人了,那个高瘦的年轻男人,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偶尔见他舍车步行过我面前,都是很忙的样子。我一动不动,在他看来他给我带来一阵风,于我看来给我带来却是无比的轻松,他不知道我已把自己变成一棵杂草停在这里,不需要和谁说话也能丰富地活着。
记不起是几月几日,一位叫肖莉的姑娘跑来对我说,……老哥,你要完成卢海杰平时做的工作,……黄队说卢海杰不行,卢海杰已经走了。肖莉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结结巴巴欲言又止。她头戴着黑白相间的蝴蝶结,她很漂亮。这里有很多姑娘,她们中有不少人刚从学校毕业,她们都很漂亮。蝴蝶结和领带是姑娘们必须佩戴的,她们集体接受训练,保持微笑,语言礼貌,动作柔和,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像广场前的那排树盛开的艳丽花朵,把最美的一面展现给南来北往的人们。
我不回答她,她的蝴蝶结让我想起姑娘们的蝴蝶结,又想起树花上纷飞的蝴蝶。
从肖莉口中得知,这里有两件事。第一,黄队说卢海杰不行。第二,卢海杰他人走了,流传下来一则小八卦,他晚上十点在三楼女生宿舍玄关看见黄队强抱李玲。这两件事牛头不对马嘴,似乎天南地北互不相关。
在卢海杰走后不久的一个深夜,来了一场充满欲望的狂风,它完全丧失了春风惯常的风度,夹着冰苞摧残着树上的花。那排树就在窗外,听声音树像在反抗,我醒了。监控室外廊有一排人形动态控制灯,一齐啪地亮起来,有女生在尖叫,记得这晚是肖莉和巧巧在监控室值班。我起身望向窗外,那个高瘦身影走过灯光明亮的监控室门前长廊,我知道他是谁。
第二天,我起得比平常晚,浑身嫣嫣地没有一些力气。开门时,肖莉已站在门外。她说,老哥,您去扫扫那些落花。我没有理会她,扭了扭腰和脖子,脊椎便啪啪响,然后挤牙膏刷牙,再洗脸。
她还站在门外。
直到我拿着扫把和泥箕走进狼藉的广场,我都没有看她一眼。飘落的花被我扫成一堆两堆,肖莉又走到我身后。
我自言自语地说,昨晚风很大。我已经一个多月不讲话了,竟觉得讲话有些生疏。
肖莉说,昨晚他帮我束领带,往下整理,整理到领带末尾,他的手还没停下来,他忽然把手伸进我衣裤里。
我说,那人辛辛苦苦把树养活了,开花了,大风和冰苞把树叶花朵都打落了,什么时候才恢复得了。
……
到中午,广场还没有打扫完,三辆乌黑的轿车驶进院里,一群人被召集到会议室,肖莉也去了。她又回来看我打扫广场,她说,共有十一个女职员投诉他,卢海杰也投诉他。
我不再说什么。明显感觉到肖莉在旁边流泪,就有一种举起手来想要帮她擦拭眼泪抚摸她美丽脸蛋的欲望。强烈的欲望由内心发出,杂着邪恶的占有欲。邪恶的心欲被我及时发现了,于是手掌停在半空中颤抖起来!人心,可以产生世上最丑陋的欲望,也可以产生最善美的愿望,在丑陋和善美间,我的心和我的手应该停在哪里,我不知道。
我的手在半空中抖了一阵,落下来,停在扫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