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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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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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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抗币印刷厂

大概在十多年前,我的同事建红和我说起,她外婆家的房子在抗日战争时期印刷过抗币,当时,我很好奇,产生了去她外婆家看看的念头,但她告诉我,外婆家的房子几年前被拆掉了,非常可惜。

今年9月上旬,我有幸跟着几位作家去陈溪采风。第一站是就是“浙东新四军后勤基地”,一座清雅简洁、白墙黑瓦的仿古四合院。

基地有三个展厅。第二个展厅是以“九厂两院”的旧址内容进行布展,有很多展板、展台和展览实物。在一块“抗币印刷厂”展板前,我停住了脚步。

“高苏是小陈岙村的一个自然村,在陈溪乡东北部海拔651米的高山上,东接大岚区,西连西尖岗,位置十分隐蔽,入村山路陡峭。村民十分纯朴,与游击队亲如一家。1945年3月,村民王炎木主动让出新房作为抗币印刷厂,自己住旧房。”

文字说明的左边有一张老大娘的图片,下面写着“王炎木妻子夏桂花遗照”。看着这些文字和照片,我当即想到了同事建红,马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你外公叫王炎木,你外婆叫夏桂花?”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我跟她说,下次带我去一趟高苏。

在去高苏前,我约上建红去了一趟她86岁的老母亲家,那天,正好建红的小舅舅也在,他就是“抗币印刷厂”展板上提到的王炎木小儿子王纪寿。姐弟俩一点一点地向我讲述了哪一段远去的历史。

1945年1月,浙东银行在余姚梁弄成立,决定发行总额200万元的抗币,作为浙东银行的基金,分伍角、壹元、伍元、拾元四种面额。1元抗币的价值始终保持在一市斤大米的价值。

发行抗币的决定宣布之后,浙东区党委和浙东行政公署对抗币印刷厂的厂圵,在四明山根据地进行了谨慎的实地考察。最后确定在党的基层组织较强、地形隐蔽的上虞南部深山区陈溪乡小陈岙村。

小陈岙村海拔600多米,有4个自然村组成,两面高山丛林,呈狭长形,抗币印刷厂设在最高的高苏自然村。1945年3月中旬,村民王炎木家让出3间楼房,作为抗币印刷的厂房,自己一家老小十来口人住到对面草屋里,晚上一直打地铺。王炎木夫妇对抗币印刷守口如瓶,不但左右邻居不知道,连家里的小孩也不是很清楚。

抗币印刷都是晚上进行的,几间房子的窗户都用黑布遮起来,外面由警卫员站岗。这里印刷好的抗币是毛币,一捆一捆装在麻袋里,每天乘着黑夜,王炎木跟着几个战士,在武装人员的护送下,他们用扁担挑起抗币,翻山越岭,运到鄞西王家坪,在那里,抗币还要进行最后一道工序:套印号码、图章。为了防止假冒,每种抗币上都印有暗记。

印刷抗币的同志,白天为躲避日伪军的搜捕,钻进高苏岗的外瓣山岗里,夜晚再回到印刷厂印刷。王炎木妻子夏桂花将做好的饭菜装进菜篮子,上面盖上布围裙,布围裙上面再盖上猪草做掩护,悄悄地从小屋后门出去,给隐藏在高苏岗丛林中的几位同志送饭,不管刮风下雨,一送就是半年多。

每当夜间,菩萨心肠的夏桂花,总会想方设法,用自家种的玉米、红薯、芋艿等做点心,给印抗币的同志当夜宵。因为,抗币是用手摇印刷机印刷的,几位同志晚上在煤油灯下通宵操作,劳动强度很大,而山沟里蚊子、小虫多,他们要忍受坟叮虫咬,夏桂花像心疼自家的儿女一样疼爱他们。

又有一次,三五支队战士要夜出作战。恰逢天下大雨,一直到深夜,雨还下个不停。夏桂花将家里所有能挡雨的笠帽、蓑衣、油纸、旧衣服等,都拿来送给战士们遮风挡雨,还一夜未眠嘴里念叨着求菩萨保佑他们。

如果说,夏桂花是一位仁慈有爱的女人,那么丈夫王炎木是一个靠谱有担当的男人。王炎木虽然话不多,但做事有胆量。有一天晚上,三五支队要出击日伪据点,王炎木主动帮着带路,前半夜由高苏岗翻上,到达四明山丘庄后诸,然后连夜返回。后半夜又带领三五支队由高苏岗经暗洞、乌石头村,穿过小陈岙、背向、潘石,一路翻山越岭来到陈溪口大庙石笋山对面的许天。途中又累又饿,夜间山路难走,王炎木不小心从悬崖边跌落受伤,缺医少药的他硬生生拖了一个半月多,才缓慢恢复。

1945年春夏之交。三五支队要将一份重要的信件,送到远在20多公里外的丁宅上沙岭脚下的清水塘团部去,那天雨下得很大,且途中要经过日、伪军占领的白色恐怖区,任务非常艰巨,王炎木、夏桂花夫妇商量后,决定让年仅13岁的大儿子王寿铨去送信。

王寿铨头戴斗笠,将信藏在头顶上的斗笠下面,从高苏岗出发,一路翻山越岭,途经好几个村到达大庙,然后沿管溪到达下管,又经下管到达丁宅,当走到上沙岭脚下的清水塘时,大水已经没过清水塘的板桥,板桥无法通过。13岁的王寿铨最后在一位好心路人搀扶下才过了桥,将信顺利地送到了三五支队的团部。在这样的雷暴天气里,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少年,一路跋涉,又冷又饿又紧张,来回走了40多公里,想想都替他心疼。

1945年9月,浙东银行人员要随新四军大部队北撤,抗币印刷也即停止,上面要求印刷厂在很短时间内迅速搬离。新四军领导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政治觉悟高、纪律观念强的的王炎木。那天,领导把一块印刷抗币的底板,交给夏桂花,跟她说“这块底板留给你们家作个纪念,将来革命胜利了,你们可以凭这块板,来找组织。”夏桂花把这块底板用一层又一层布包起来,到屋外面藏了起来。这边,王炎木很快挑选了族中三名壮汉,将近黄昏时刻,挑上印刷机从屋后的后山出发,暗星夜色下,一路翻山越岭,将机器安全送到余姚的元马。

就在抗币印刷机器搬离的第二天晚上,山下有一伪保长带领五、六个人,上门来王炎木家搜查,要他交出抗币或印刷抗币的机器,如果不交,全家人都要以通共罪关押起来。为保护家人的安全,夏桂花乘着夜色逃出,翻山越岭,托了远房一位有势力的亲戚去保长那里说情,好说歹说,最后花费了七石谷子,才将此事摆平,使全家幸免于难,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家人只有砻糠野菜度日。

后来,新四军领导托人带信,请王炎木跟随部队一起撤离,参加革命,王炎木思虑再三,想到家里上下十几口人,作为顶梁柱的他,实在下不了决心离开,只好放弃了这次机会。

在王纪寿和他姐姐的娓娓道说中,王炎木和夏桂花的形象一点一点在我脑中清晰起来,纯朴、善良、正直、勇敢、无私,我为他们的高尚品格所感动。我想记住他们,王炎木,1900年出生,1973年11月去世。夏桂花,1910出生,1998年5月去世。

九十年代中期,夏桂花一家碰到了很大的经济困难。有一天,她叫小儿子王纪寿和外甥夏焕昌,去杭州找曾担任过浙江省统战部副部长的朱之光,朱之光是余姚左溪乡龙坑村人,之前一直在四明山工作,浙东纵队北撤后,他根据组织决定留下来坚持斗争,因此,他对王炎木、夏桂花一家的情况比较了解。当王纪寿说明来意后,朱之光立即拿出纸笔,写了一份证明材料,证明王炎木、夏桂花一家为革命所作出的贡献,并在纸上落款处盖上他的私章,还附上了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朱之光将纸交给王纪寿,告诉他,有什么困难,请当地民政局帮助解决,如果民政局解决不了,再直接来找我。但夏桂花一家,一直没有去当地民政局,也没有再去找朱之光。在这之前,有熟悉他们的人将他们的情况反映到镇里、县里,夏桂花一家拿到了政府发给的“红色堡垒户”证书。

红色堡垒户,是指在革命战争年代,党在敌占区或游击区设立的秘密交通站、联络点,负责掩护革命同志、传递情报、筹集物资等任务。这些堡垒户通常位于偏僻的乡村,家庭成员具有较高的政治觉悟和坚定的革命信仰。王炎木、夏桂花一家无愧于“红色堡垒户”称号。

深秋了,柿子又红了,心心念念的高苏之行终于定下。择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在王炎木、夏桂花的后人陪同下,怀着对先人的崇敬之情,寻访红色金融的足迹。车子开到陈溪乡小陈岙村大湾自然村停下,我们沿着蜿蜒的溪流,绕着曲直的小道,一路往上攀登。

上高苏的路真的很难走,地面不平还特别陡,我是边走边爬,一会儿被满地的树叶滑倒,一会儿一脚踩进被树叶覆盖的土坑里。终于,在转过又一个弯后,我的眼里撞进一抹亮色,那是一棵老柿树,斜歪歪地杵在一间快到倒塌的房子前面,树上红灯笼似的柿子,漫不经心地挂在那里,任时间流淌。

高苏村到了。村落面积不是很大,因为多年前高山移民,已没有人居住,所以特别幽静,有一种深邃而悠远的气韵。站在已经拆掉房子的抗币印刷厂地基上,看着脚下那一排攀爬着藤蔓的老石坎,我心怀敬意,这里,是浙东抗日革命的见证者,是红色金融事业的奠基地。真没想到,这个偏静的地方,小小的高苏,承载过这样重要的革命历史使命。

抬头,四周苍山秀竹、树茂林深,山不那么高,却出奇得秀;溪不是很大,但格外清。战争的足迹,在强大的时间面前,已经在这片红色土地上烟消云散,化为历史。一块石头在山岗上静默,一群山羊在山坡上吃草,一个山民在秋天里劳作,一只小鸟清脆地叫着直直穿过竹林。他们各得其所,互不打扰,却又如此和谐,互为风景。

我们一群人,在王炎木孙子王元根、孙女王汉利的带领下,穿过荆棘竹林,在没路的地方,用砍刀劈出路来,爬上山坡,来到王炎木夫妇的坟墓前,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拜上三拜,我在心里默念:先辈们,安息吧!你们经历过的一切,我们不会忘记。这一段历史,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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