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泥土被秋雨浸得软烂,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吮吸声,像是这片大地在悄声提醒着我的存在。阿勒泰的十月就这样来了,没有预兆,只有突然转冷的风和这连绵不绝的雨。骆驼峰在雨幕后面模糊成一片青灰的影子,比往日更沉默了几分。
雨落在额尔齐斯河上,落在白桦林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上,落在我的肩头。这雨不像夏日那般急躁,倒像是从很高的地方就开始酝酿,每一滴都带着穿透骨髓的凉意。奇怪的是,这浑浊的天气反倒让人心里通透起来。就像一面蒙尘的镜子,被这雨水一寸寸擦亮了。
我想起在遂宁当兵的时候,那时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学会。枪械拆装、地形测绘、指挥调度,甚至后来调到成都,那些更复杂的、需要与人周旋的事,似乎也难不倒我。总觉得人生是一条向上延伸的路,通往某个光辉的顶点。三十二岁退役那年,这个幻觉才被打破。不是路到了尽头,而是突然发现,所有的路,不管怎么蜿蜒曲折,最终指向的都是同一个方向。
“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
这句话谁都会说,年少时也以为自己懂。但那种懂,不过是字典里查到一个生字的释义,知道它的存在罢了。真正的懂得,需要经历一些什么——比如站在授衔仪式上的骄傲,比如交出军官证时的空落,比如在阿勒泰的第一个冬天,看着骆驼峰的积雪如何一点点厚起来,又如何在春天来临时无可挽回地消融。
雨更密了。我站在一处高坡上,看着雨水在山的褶皱里汇成细流,一道道向下奔淌。它们最终都会流入额尔齐斯河,向北,向北,直到消失在北冰洋的寒冷里。这让我想起在可可托海写下的那句“万象新生一片红”。那时以为悟到了什么,现在想来,那仍是一种不甘,一种想要在消亡前留下印记的挣扎。
可在这连绵的秋雨里,连这种挣扎都显得多余了。
前面的路怎么走?这个问题曾经困扰我很久。从副营长的位置退下来,从成都来到阿勒泰,又从阿勒泰调到可可托海,再调回来。每一次变动都伴随着对前路的思量。但现在,站在雨中,看着骆驼峰亘古不变的轮廓,我突然明白了——
终究不过是一条“死路”。
但这“死”字,此刻听来却不觉得可怕。它让一切急躁都平静下来,让一切得失都失去了分量。就像这雨,明知道落在地上便会消失,还是这样从容地落着。它在存在的过程中完成了自己。
我想起骆驼峰。它在这里矗立了千万年,看过了多少像我一样的人来了又走,看过了多少王朝兴起又覆灭,看过了多少场雨落下又干涸。它什么也不说,因为它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时光长河里必然的流淌。
雨渐渐小了。远处的天空露出一角脆弱的蓝。我转身往回走,脚下的泥泞依然,但脚步却轻快了许多。既然终点早已注定,那么每一步便都是独特的,都值得细细品味。就像这场十月的雨,它浑浊,它寒冷,但它让整个世界变得异常清晰。
骆驼峰在身后,我知道明天,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它都会在那里。而我,也会在这条注定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不是走向消亡,而是走向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