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苦身世
明末清初的诗僧释函可是广东博罗人,本是晚明吏部尚书韩日缵的长子,明亡后因“文字狱”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盛京(今沈阳),他回忆小时候家乡的民歌,就记录下来,其中有一首道:“苦瓜苦,有时锄。侬心苦,无时无。黄蘖苦,有时枯。侬心苦,无时无。若得侬心无苦时,长河无曲路无巇。”苦瓜是苦的,可以锄去,黄蘖是苦的,也会枯死,我心里的苦却无时不在。要让我心没有苦,除非长河没有弯曲,道路没有陡坡。和释函可同处一个时代的石涛,也有着相似的曲折身世,他自号“苦瓜和尚”,曾画了《苦瓜图》,并写道:“这个苦瓜,老涛就吃了一生。”苦,是石涛的人生况味,是他毕生排遣不开的心绪。
石涛原名朱若极,是明末靖江王朱亨嘉的长子。他们家的远祖,是朱元璋的哥哥朱兴隆。石涛生于崇祯十五年(1642年),他3岁的时候,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殉国。之后清军入关长驱南下,明宗室诸王在南方建立小朝廷,对抗清军。朱亨嘉在封地广西桂林自称监国,改元洪武278年。国家纷乱的时候,总有王室子孙却想借机自立,寻找成为刘秀或者刘备的机会。可是,这实在是火中取栗。南明的隆武帝哪里容得下他,灭不了强敌,灭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很快就派兵攻破桂林,把他捉了押送到福建,先是废为庶人,不久暗地将他缢死,对外宣称是暴疾而亡。在靖江王府被攻陷时,一位忠勇的太监将年方4岁的朱若极带走,从桂林逃到全州,在湘山寺剃度为僧,从此隐姓埋名,在乱世中聊以存身。这位太监,就是石涛称为师兄的“喝涛和尚”。石涛取法名原济,别号石涛。长大成人后,他还有大涤子、零丁老人、清湘老人、苦瓜和尚、瞎尊者等别号。
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懵懵懂懂中就经历了国破家亡,从刚记事起就是一个小和尚,要面对青灯古佛,遵守清规戒律,这为他的命运涂上了悲苦的底色,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场大悲剧。但反过来说,也算是一件幸事。因为,那些苦难在他心中茫无记忆。就像一个孩子从年幼就经历了大手术,长大后他对这些痛苦是不知情的。和他同样是皇族子孙的八大山人,明朝覆亡时已经19岁,出家后终身沉浸在忧愤悲苦之中。石涛和他相比,就少了这种遗民情结,少了亲身体验的切肤之痛。
八大冷逸,石涛热烈。虽然都是旧王孙,都是出家人,但他们的风格是如此不同。石涛心性里,天生有不安分的因素,所谓的“天纵之才”也正是源于此吧。他的笔墨恣肆、笔下造型夸张,线条粗犷率意,有时繁复得密不透风,用自嘲的“万点恶墨”率性挥洒,呈现出鲜活热烈的艺术生命力。
身在佛门,修习佛法是他的主业。石涛却以过人的聪慧,在诗书画方面迅速精进。我们无法窥知他是跟谁学、怎样学的,但他年纪轻轻就成了造诣不凡的诗僧、画僧。他先是研习颜真卿书法,后来听人说当下流行的是董其昌书风,就改而学董,但心里不太认同。从他后来的书风来看,他无所不窥,汉隶、魏碑,加上苏轼、米芾等人的笔法,都被他融汇于一炉。后来“扬州八怪”里郑板桥、李复堂的书法,都深受他的影响。
顺治十四年(1657年),16岁的石涛画了《山水人物花卉册》,这是目前所见他署年款最早的作品。其中有一幅画,江岸的山峰间云气缥缈,山势陡峭,山的四围都是光秃秃的,山顶丛生着松林,就像一个人留着“板寸”一样。江上一僧坐在孤舟上读书。画上题诗:“落木寒生秋气高,荡波小艇读离骚。夜深还向山中去,孤鹤辽天松响涛。”此诗此画,都给人以开阔、疏朗、清绝、洞明之感,可见少年石涛的不俗胸襟。
康熙十三年(1674)十一月,32岁的石涛画了《自写种松图小照》,这是他的自画像。画中奇松怪石,横斜满纸。石涛坐在松荫下的石头上,身着一袭白衣,衣纹密密匝匝,线条宛转,气象高古。他一手扶膝,一手持竹竿,面容清俊,神情闲逸,放射出难以掩盖的灵秀之气。他身体左侧,一个小沙弥和一只小猴正抬着一捆小松,前去种植。画面题诗:“双幢垂冷涧,黄蘖古遗踪。火劫千间厦,烟荒四壁峰。夜来曾入定,岁久或闻钟。且自偕兄隐,栖栖学种松。”此时的他,与烟云为伴,与猿鹤为友,自有一种超拔世俗的气度。
青年石涛在南方云游,从“从武昌道荆门,过洞庭,经长沙,至衡阳而返……居久之,又从武昌之越中,由越中之宣城。”他在安徽宣城十余年,与当地文人墨客梅清、汤燕生、施闰章、黄砚旅等相交,往来于歙县、太平、黄山、宣城、芜湖一带。石涛和梅清的画风很相似,朋友间的影响从笔墨中就能看到。新安江、黄山、白岳……安徽的奇山秀水也是石涛的老师。
李驎在《大涤子传》中说他,“既又率其缁侣游歙之黄山,攀接引松,过独木桥,观始信峰,居逾月,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见之,奇松怪石,千变万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画以益进。”
造物主赋予山川的,是无可名状的雄奇壮美,让他禁不住瞠目结舌、忘情大叫。“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峰无不有。事实不可传,言亦难住口。”造物的灵机,注入到他的笔下,于是他下笔处奇峰罗列,烟云变幻,让人如入仙境。梅清看到他画的《黄山图》,禁不住赋诗赞叹:“石公贻我图,恍惚不可解。绝巘阴森四壁寒,云峦窅冥惊漫漫。玉屏五老争拱立,海门九龙纷乘骖。骤疑仙峤合,转讶真宰通。卧游当岳表,乃在天都峰。天都之奇奇莫纪,我公收拾奚囊里。掷将幻笔落人间,遂使轩辕曾不死。”
苦苦追寻
对于佛教徒来说,是不能执著于外物的。可是石涛对自己的心爱之物却难以释怀。他曾经下了很大功夫,精心绘制一幅横卷《十六尊者像》,梅清称赞说可与李公麟的名作媲美,并为他刻了“前有龙眠”印章相赠。正因为这幅画太惹眼,竟被人偷走了。石涛像丢了魂儿一样,竟然一连三年陷在怅惘的情绪中,连话都很少说了。
也许是为了破除这种执著心,在笃行和参悟中求得解脱。康熙十九年(1680年),在他离开宣城到南京去时,“先数日,洞开其寝室,授书厨钥于素相往来者,尽生平所蓄书画古玩器,任其取去。”
在南京长干寺山上,他危坐在一枝阁内,打坐修行。仿佛达摩面壁一样,谢绝外物侵扰。当有人慕名来访时,他只是闭着眼睛,不闻不问。只有一位隐士朋友张南村来访时,他才出来晤谈。有时,二人骑着毛驴前往锺山,拜谒朱元璋安息的孝陵。可见,故国、先王仍萦绕在他的心头。他虽然内心不算遗民,但血脉和身世是摆脱不了的。
孔子曾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意思是说,自己不能像匏瓜那样空自悬着,而不让人食用,应该出仕为官,有所作为。石涛的苦瓜,也是因为不愿像匏瓜那样空悬,才有了浓郁的苦味。
他是一个充满生命激情的人,有极强的追求生命与存在意义的欲望。作为自幼出家的佛教徒,他知道“苦”的含义,禅宗灯录《五灯会元》里,还记述了石涛(金陵一枝石涛济禅师)为大众说法的话语。佛家认为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他一直在追求离苦得乐,希望能从欲望中解脱出来。
清政府出了康熙这样一位“英主”,开疆拓土,励精图治,国家渐渐呈现出盛世风貌,对比晚明的战乱和糜烂,确实社会清平了许多。石涛虽然对自己朱家当政时的状况没有记忆,但他也知道,历史已经翻过了那一页,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朋友中,屈大均心念故国、绝不仕清,曹寅、施闰章等却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同是皇族、和他身世相似的八大山人,一生抛不开国恨家仇。石涛想要恩仇两忘,在所处的当下获得自己的角色定位,可是他前朝王孙的血脉是无法改变的。他心里充满了矛盾,有点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那样,在感性和理性之间纠葛、彷徨,我是谁?什么才是生存的意义,该追求什么,该不该去追求?
1684年,康熙皇帝第一次南巡,十一月初驻跸金陵,到长干寺巡幸,石涛得以面见皇帝。1689年春节过后,在扬州平山堂,石涛再次有缘面见康熙皇帝。不得不说,康熙真是好记性,他在僧众中认出了石涛,还叫出了他的名字。这些,给石涛带来了很大的心理波动。他写了《客广陵平山道上接驾恭纪》二首来表达自己荣幸的心态。诗云:“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松风滴露马行疾,花气袭人鸟道攀。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甲子长干新接驾,即今已巳路当先。圣聪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自愧羚羊无挂角,那能音吼说真传。神龙首尾光千焰,云拥祥云天际边。”石涛还画了《海晏河清图》,写上歌功颂德的诗句,并署款“臣僧元济顿首”。之后,他决计北上,到京城寻求进身的机会。
这些,成了石涛遭人诟病的口实。他作为明宗室子弟,对新朝的皇帝献上颂歌,在注重忠孝节义观念的人们心中,是可鄙的。石涛身为僧人,为什么这样热切地“追求进步”呢?他能得到什么呢?大约在康熙六年,石涛开始在自己的书画作品上落“善果月之子,天童道忞之孙原济”款或钤相同内容的印章。石涛的师祖是木陈道忞,师父是旅庵本月。顺治皇帝曾召木陈道忞进京,对他敬礼有加,曾对他说:“愿老和尚勿以天子视朕,当如门弟子旅庵相待。”道忞离京时,顺治请他留下弟子本月、本晰住持善果、隆安两寺。这些,都是石涛衷心歆羡的荣耀,他也想成为师祖那样的人。
47岁的石涛到了北京,凭借自己的书画,和户部尚书王骘、辅国将军博尔都等人结交。当时备受推崇的“四王”之一,画家王原祁看了石涛的画,曾褒扬道:“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予与石谷(王翚 )皆有所未逮。”但是,他却无缘再得到康熙皇帝的青睐,他不是想要成为宫廷供奉的画师,也不是想要出仕为官,而是想要成为帝师一样的宗教领袖,谈何容易!实现不了梦想的石涛,写下了悲凉的诗句:“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于冰。”
在北京,他也曾到明十三陵拜谒历代先祖。后来,这也成了他赴京之行的一个烟幕弹。好像他不是为了去追寻显扬的机会,而是去寻根祭祖了。
1692年秋,石涛在失落中回到扬州。1696年,石涛画了“瞎尊者像”。画中,一株老树中间已经空枯,一个瘦瘠的僧人闭目坐在枯树中,只露出头部胸部。石涛在像侧题:“老树空山,一坐四十小劫”,并写道“图中之人可呼之为瞎尊者后身”。后人往往说,这是他认为佛法已经到了“末法时代”,他不满于当时僧众们“腥膻满地”的秽行,才画了这个苦修的罗汉来自喻。我却觉得,他这幅画要突出的,是自我追寻的苦况,是求索之路上荒寒寂历的心境。
苦心孤诣
李驎在《大涤子传》中说,石涛“初得记莂,勇猛精进,愿力甚弘。后见诸同辈多好名鲜实,耻与之俦,遂自托于不佛不老之间。”随着对各地僧团的了解,他看到了太多不堪的行为,使他对佛教界的不满日甚一日。他曾在《诸友人问予何不开堂住世书此简之》诗中写道:“向来孤峻有门庭,果熟香飘遍界馨。岂以而今徒浩浩,大家聚首乐膻腥。明明头角非龙种,赫赫皮毛类虎形。习气渐深难可并,物希为贵自叮咛。吾门太过为当衰,有志缁流抱道垂。假使鲲鹏齐展翼,乌天黑地怪阿谁。三家村许开经馆,善司祠难造大悲。理合输赢随分段,何如牛背胜乌骓。”自幼出家的石涛,寺院就是他的家,当他对栖身的佛教僧众产生鄙视心理的时候,也就沦入了更深的孤独和苦恼之中。
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的除夕之夜,千家万户的人们在灯火莹煌中欢聚,60岁的石涛得了病,独自在寒冷的斗室内,反思走过的大半生,内心充满了愧悔和痛苦。他提笔写道“庚辰除夜,抱疴,触之忽恸恸,非一语可尽生平之感者。想父母既生此躯,今周花甲,自问是男是女,且来呱一声,当时黄壤人喜知有我,我非草非木,不能解语。以语黄壤,即此血心,亦非以愧耻自了平生也”,并写诗道:“生不逢年岂可堪,非家非室捐瞿昙。而今大涤齐抛掷,此夜中心夙响惭。错怪本根呼不悯,只缘见过忽轻谈。人闻此语莫伤感,吾道清湘岂是男。白头懵懂话难前,花甲之年谢上天。家国不知何处是,僧投寺里活神仙。如痴如醉非时荐,似马似牛画刻全。不有同侪曾递问,梦骑龙背打秋千。搀得醉夫天上回,黑风吹堕九层台。耳边雷电穿梭过,眼底惊涛涌不开。全始全终浑誓立,半聋半哑坐包胎。擎杯大笑呼椒酒,好梦缘从恶梦来。”
他几乎要全盘否定自我了:我这大半辈子过得太荒唐了,算是什么?如痴如醉,懵懂糊涂,连个真男人都算不上。此时的石涛,历经沧桑,领悟到自己之前执著追求的,都是虚妄,都是荒诞的。真正应该追寻的,是自己的“来处”和“本根”。
1698至1699年间,石涛写给八大山人一封求画信:“济欲求先生三尺高、一尺阔小幅,平坡上老屋数椽,古木樗散数株,阁中一老叟,空诸所有,即大涤子大涤堂也。此事少不得者,余纸求法书数行列于上,真济宝物也。向承所寄太大,屋小放不下。款求书大涤子大涤草堂,莫书和尚。济有冠有发之人,向上一齐涤。”他构筑大涤草堂,宣称脱离佛教界,不再是和尚,而是“有冠有发之人”。自号“大涤子”,就是要和过去的自己决裂。“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晚年的石涛潜心著述绘画理论。1700年,《画语录》问世。“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石涛将儒道哲学和画理融汇,用近于老子式的玄言妙语论述画道,给后人以无限的启迪。他在一幅画上题跋:“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
石涛晚年的山水,把自我的主管意象透射到活生生的大自然山水上,笔下既是真山真水,又有一个活泼泼的真我在。他追寻一生,痛苦的内心没有在佛法中得到解脱。人穷返本,狐死首丘。当他遵从自己的心,唤醒回归自己的血脉印记,在自己的民族文化中立身,也就找到了自我。在离世前一年,石涛开始用一方“大本堂”印章,大本堂是1368年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下令修筑的、位于南京皇宫中教养皇族的宫殿名称。在他心中,自己的大涤堂,就是大本堂的延续。
印裔法国籍导演宾·纳伦导演的的电影《色戒》中,僧人达世提出了一个命题:“不曾拥有,又何谈放弃?”青年达世不吃不喝,完成了长达3年3个月3天的“本尊闭关”修行,却在刚刚出关后,就不能抗拒世俗的诱惑,在主动还俗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琶玛结婚后,心性中的贪、嗔、痴、慢、疑全都暴露出来。在世俗生活中,他看到了自己的龌龊不堪,就又舍弃凡俗,回归了自己的修行生活。
石涛的一生,和达世颇为相似。自幼出家的他,如果没有壮观天下的行程,没有经历各色人等的交流,没有经历追寻理想的过程,又怎能成就一代画僧。他这只苦瓜,虽然从根上就是苦的,但并没有“系而不食”。苦瓜虽苦,却是“君子菜”,是清心的好物,益生的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