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孽子
他算是屈原之后,最孤独的人。他还一度因此发疯。
中国画有了他,证明了人的思想、情感可以怎样在一花、一石、一鱼、一鸟上的形象中得到鲜明的呈现。或者说,水墨可以怎样把一个个习见的物象,都化成自己的情绪,让观者如读《离骚》,如闻梵音。后人很难企及他的艺术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也是孤独的。
刘鹗在《老残游记》序言中,列举了屈原、庄子、司马迁、杜甫等一批“古之伤心人”,说他们都是用自己的作品来哭。“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他自己在画上也题诗道:“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他本来叫朱统(上林下金),也叫过朱耷,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后来他给自己取了很多名字,刃庵、传綮、雪个、个山、人屋、驴屋、个山驴、拾得、八大山人……
他原本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姓朱是戴着光环的。可是,在“天崩地坼”的剧变之下,姓朱成了原罪。农民军杀过了,清军来杀。他只能隐姓埋名,尘俗间躲不了,就躲到禅门。
明天启六年(1626年),八大出生在江西南昌,甲申之变明朝覆亡时,他19岁。清军南下,在南方先后被拥立的弘光、隆武、绍武、永历小朝廷也一个个被灭亡,皇帝和大批皇族被杀。明亡后不久,八大的父亲就离开了人世,此后他“数年间,妻、子俱死”,只能带着老母“窜伏山林”,剃度为僧,聊以活命。
国破家亡,山河破碎,茫茫九州,竟是谁家之天下?不知道多少个暗夜里,他像杜甫那样吞声而苦。不知道多少次,他像屈原那样对苍天发问,是什么原因酿成了这弥天大错?而自己,伶仃一人,无国无家,无妻无子,连我是谁都不敢告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故国的王子,失路的弃儿。他无法消除自己的血脉和文化印记,只能在书画中挥洒着泪珠,一次次哭泣。
他看到元人黄公望笔下的江山,想的却是自家的山河。他写道:“郭家皴法云头小,董老麻皮树上多。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黄公望是元朝人,在他眼里,画出来的却是前代的山河。
康熙二十一年,57岁的八大画了一幅《古梅图》,一株老梅似是经过雷轰火烧,只残存了半截主干,树干还中空着,露出焦黑的烧灼痕迹。根系裸露,像是郑思肖的兰花一样,因为失去了国土,无处可以扎根。主干上横生出两条枝杈,一枝已经干枯,另一枝上怒放出几朵深色的梅花。用笔方折峻厉,骨力劲健,虬枝锐利得像要刺人。画上题了三首诗,第一首写道:“分付梅花吴道人,幽幽翟翟莫相亲。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尘。”空出来的字,有被剜去贴裱的痕迹,很可能是“胡”或“虏”字。是因为后来的收藏者怕惹上“文字狱”,才把这个敏感词给剔除了。南山之南北山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出自《后汉书·逸民·法真传》:“以明府见待有礼,故敢自同宾末。若欲吏之,真将在北山之北,南山之南矣。” 焚鱼,即“燔鱼”,周武王伐纣前,燔鱼以告天。从这首诗看,八大还幻想着能有吊民伐罪、反清复明的一天呢。
第二首诗写道:“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诗中除了点出和郑思肖一样的作画寓意之外,还哀叹自己做了和尚,未能像伯夷、叔齐那样,宁肯饿死也不食周粟,保留了自己的志节和颜面。
59岁后,他开始用八大山人这个名号。他把四个字连缀着书写,有时看上去像“哭之”,有时像“笑之”,是哭还是笑,或者最痛苦的时候,也会露出苦笑,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孤愤难言
青年八大本是个侃爷,陈鼎写他“善诙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可是,有一天,健谈的八大突然哑了。
他父亲就有喑哑之病,陈鼎说他父亲“亦工书画,名噪江左,然喑哑不能言”。难道八大是遗传了父亲的哑病吗?和他同时代的张潮记载:“又闻其于便面上,大书一‘哑’字。或其人不可与语,则举‘哑’字示之。”“便面”是一种扇子,八大在上面写个“哑”字,看到“其人不可与语”,就亮出扇子来给他看。看来,他不是真的哑。可能哑了一段时间,觉得这样省了很多麻烦,也就索性接着哑下去,就像真的哑了一样。
邵长蘅《八大山人传》则写道:“忽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饮益甚。或招之饮,则缩项抚掌,笑声哑哑然。又喜为藏钩拇阵之戏,赌酒胜则笑哑哑,数负则拳胜者背,笑愈哑哑不可止,醉则往往唏嘘泣下。”
他的画上,还常署一个类似花押的“个相如吃”款,“个”,就是个山,指的是他自己,“相如”指司马相如,“吃”是口吃的意思。史书载司马相如有口吃的毛病。意思是,我和司马相如一样,都讷于言。
邵长蘅说,“世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汩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瘖,隐约玩世,而或者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
他的语言,是被郁积的痛苦和愤懑压住了,就像巨石堵塞了泉眼,就像湿絮压住了火苗。如山的心事,如海的苦痛,太深太厚,他能倾诉什么?去对谁倾诉?倾诉了又有什么意义?
康熙二十九年的一天,到南昌做客的邵长蘅,因为倾慕八大,就托八大的朋友北兰寺的澹雪和尚请他某天到寺里相见。不巧这天风雨交加,邵长蘅觉得八大一定不会去了,也就没有动身。不久,澹雪让人送来便条,说八大一大早就到了。邵很惊喜,就赶忙让人抬了滑竿,冒雨赶去相见。见面后,两人互相凝视,握手大笑,像是老朋友见面一样。当夜,两人就住在寺内,秉烛夜谈。八大仍然没有开口,但“痒不自禁,辄作手语”。打完手势,又拿出笔写出要说的意思。蜡烛燃尽了,还谈兴未倦。
半夜时分,雨更大了,檐瓦上水流如绳,疾风撼动窗扉,四面竹树怒号,如空山中的虎豹啸声,凄怨激越的氛围使得邵长蘅难以入眠。他想,自己和山人精神上毕竟有隔膜,如果让他遇到南宋遗民方凤、谢翱、吴思齐等人,此时此刻,一定会互相把臂,痛哭失声了。
方凤等三人宋亡后在浦江教书为生,结成“汐社”,常相携浪迹山水间,在苏州的夫差台下一起痛哭,在绍兴禹陵向北哭号,在仙华山喝酒至大醉,相携望天恸哭,直到失声而返。残山剩水之间,让多少伤心人无法自处啊!
启功曾说:“八大题画的诗,几乎没有一首诗可以讲清楚的。”八大是渴望能有知音的。可是他又无法说,不能说,不想说。于是,他总在打哑谜,在题画的诗句和跋语中曲折地呈现自己的意旨,隐约其词,“间杂以幽涩语”,以“春秋笔法”传言外之意,让人恍恍惚惚,不尽可解。
艺术史家王方宇先生说他:“用有根据但不常用的古人草法,写平常人难认的草字;用僻典和省略词字的句法,作隐晦的诗;创造有寓意而不显明的花押花字;用古篆刻既难懂又难认的图章;名号很多,最为人知的八大山人,是什么来源,是什么意思,也颇费后人猜想……”
八大和澹雪和尚、鹿邨方士琯是挚友,他们都是性情高洁,心怀故国,对清廷采取不合作态度的人。几人常常相聚于北兰寺,互相唱和。澹雪后来被捕,死于狱中。在森严的文网下,八大不能不考虑韬晦自身。
八大的哑,也和他修习的禅宗有关系。他有一枚闲章“口如扁担”。历代的禅宗灯录中,多有“口如扁担”“口似匾担”的话。《五灯会元》载,楚山绍琦禅师说:“拟心即乖,开口便错”。禅宗主张“以心传心,不立文字”,语言和文字一样,都不能阐明真正的佛法。嘴上横扁担,是要奉行“不语禅”,以自心智慧来体认世界。他的朋友胡亦堂说他:“浮沉世事沧桑里,尽在枯僧不语禅。”
独抱孤寒
49岁那年的五月初七,朋友黄安平给八大画了一幅肖像,即《个山小像》。画中的八大,身穿长衫,头戴竹笠,微微侧着身子站立着。他的面容瘦长清癯,须眉稀疏,双目如星,脸上透出饱经风霜的萧瑟和苍凉。
画上有八大自题六则,其中写道:“没毛驴,初生兔。剺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曹洞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
八大以一贯的闪烁其词,写着对自己的评判。我们虽然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但也能体会到他的彷徨和凄楚。没毛驴,是对僧人的自嘲之语。初生兔,让人想到《诗经·王风》中的《兔爰》:“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用逍遥田间的兔子,和落入网罗的雉鸡的起兴,写人初生时逍遥生活,成长中却经历种种灾祸,只能无言承受,在睡梦中获得安慰。
葛藤露布,也是禅僧们惯用的话头,代指纠缠复杂的语言和知识系统。如宋代禅僧释智朋的偈语:“石火电光,葛藤露布。”宋代释云岫《偈颂》“荡尽是非窠窟,截断葛藤露布。”他希望在宗教中了悟人生,勘破生死,获得解脱,可是在禅门的曹洞宗、临济宗辗转后,还是觉得没有进入任何一个门径,就像丧家之犬一样,心灵无处安放。画中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也说不上。
300年后,油画家靳尚谊也给八大画了一幅像。画中,八大仿佛刚走出《个山小像》,到一处滨湖的山边石上,摘了竹笠,坐下歇脚。他双目微垂,神色落寞,他的身后,山林树木繁茂,水岸向远处延伸,勾勒出苍茫广阔的湖面。真是江天渺茫茫,斯人独憔悴。
八大很少画人,他画的鱼、鸟常常翻着白眼。这个白眼来自竹林七贤中的阮籍,白眼向天,因为世上少有能入眼的东西。
他的画中,常常是一只鸟拳足缩颈,带着瑟缩的寒意,带着不屈的愤懑,站在危石之上,孤零零似乎无所寄。即便是两只鸟,也各自木然地、冷漠地、静默地站着,谁也不搭理谁。
它的鸟,经过了变形,和现实的鸟是不一样的,是情绪化、精神化的鸟。比如,我最喜欢的、他笔下的鹌鹑,他夸张了鹌鹑隆起的脊背,这一点变化,使得鹌鹑原本圆润如瓠的身体,陡然变得刚强桀骜起来。把它的喙刻画得更大、更尖锐,平添了凌厉之气。双膝转折的角度加大,增加了蓄力之势。特别是眼睛,鹌鹑原本是眼睛上方有像眉毛一样的白痕,而八大却却把白痕放在眼睛下,以墨线勾出椭圆的眼睛,用一个墨点点出黑黑的瞳仁,白眼上翻,被反衬得更加鲜明。于是,整个鹌鹑显得既冷傲,又劲健,既寒苦,又倔强,已经不是草棵里的鹌鹑,而是带着鲜明八大个性的鹌鹑了。
他还常画鱼,一条鱼浮游在空际,似乎并不在水里,似乎没有游动,眼中也没有多少生机,就那么寂寥地凝滞着。
他的山水,山石浑圆,很少有棱角,以淡墨皴擦,少黑多白,呈现出属于他的独有风貌。一看就是八大的境界、八大的天地,静谧而苍凉,荒寒而浑穆。
山僧、贫士、杀猪卖酒的人请他画画,他往往欣然命笔,他看不上的富贵之人花重金请他留下墨宝,他却不屑一顾。有人拿来绫绢求他作画,他说:“我拿来作袜子。”有武人请他到家里画,接连几天不放他出门,他就在屋里拉屎撒尿,糟践得没法进人,武人只好打发他走。55岁时,八大被临川县令胡亦堂请到家里,有一天他突然发疯,撕毁僧衣,点火烧掉,“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跌跔踊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市人恶其扰,醉之酒,则颠止。”疯掉的八大,没人管,没人问,只有一些儿童偶尔会尾随着取笑,但他还有些清醒意识,知道往家乡南昌的方向走。也许有人看他可怜,会给他点吃的,他才不至于饿死。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他在南昌街头流浪,幸好被族侄认出,把他带回家收留,过了好久他才恢复神智。也有人说,是因为清廷征召文士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胡亦堂请八大到官舍,就是要举荐他,他不肯答应,才假装发疯,回到了南昌。
“斩先人祀,非所以为人后也,子无畏乎?”不知道是不是别人的这句话刺激了他,还是他总处在矛盾中的心,始终不能得到超脱,他又还俗了。
孤绝尘外
八大爱画荷,莲花世界,是八大精神徜徉的灵境。
2023年8月,我到中国美术馆观看“墨韵文脉——八大山人、石涛与20世纪以来中国写意艺术展”,看到八大的六联巨幅荷花图,长宽各有两三米,茎似浑金,叶如伞盖,穿插错落,动人心魄。有一位女士走来,一边合掌鞠躬,一边说:“看八大山人的画,要先拜一拜!”
为什么说八大笔下的荷茎像“浑金”,因为他以中锋用笔,沉实而笃定,哪怕两米长的花茎,线条也始终真力内蓄,饱满而劲挺,一贯而上。吴昌硕说他“笔如金刚杵”,在荷茎上表现得格外突出。而且,他的所有绘画、书法线条都是这样的,就像金庸笔下的绝世高手,内功渊深莫测,展示出曲铁浑金般的力度。
八大自己说:“予所画山水,每每得少为足,更如东方先生所云,又何廉也。”他的“少”和“廉”,就是用笔极简,惜墨如金,以极少的物象、笔墨,蕴含丰富的精神,这是一种禅境,是他在大悲苦之中修心的一种写照。
晚年的八大在南昌城郊的潮王洲上搭了一座草堂,名为“寤歌草堂”。时人叶丹有《八大山人》诗道:“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不管当时人,还是身后人,大多从八大旧王孙的遗民身份出发,揣测他的画作寓意,追想他的精神世界。其实,八大并没有这样简单。
比如,八大的一些画作上,有一个形如乌龟的花押,清代收藏家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著录八大山人的《安晚册》时说,仔细审视这个花押,是由“三月十九日”几个字变形组成的,“乃思陵殉国讳日”,也就是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的日子。八大把字迹变形成花押,钤在画上,寄寓亡国的沉痛。这个论断影响了很多人,几乎成了定论。而艺术史学者白谦慎在对照金文文字精详考证之后,得出花押其实就是“十有三月”,与闰年或闰月有关,如此而已。
他69岁时画的《安晚册》,笔墨已经到了从心所欲的地步。一花一叶,一鱼一鸟,无不高妙绝伦。画中往往就是一条鱼、一枝花,省去千枝百叶,胜过千言万语。
线条有力度,物象极简约,形像中带着个性,意境中不仅是孤苦愤懑,更有苍茫宏阔的大境界,既是个人面貌、心绪的反映,又蕴含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深刻思考。所以,八大晚年的笔墨,在苦心孤诣的求索中,完成了孤绝天外的超脱。这才是八大山人笔墨世界的真相。
康熙丁丑年(1697年),应一位名为蕙岩的朋友所请,72岁的八大从农历五月开始创作一幅《河上花图》,花了三个月才完成,画纵高47厘米,横近十三米。这幅巨作中,八大不再以简淡的笔墨来表现,而以疏密结合的构图来展开,正所谓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山石、荷花、柳枝、兰花、竹树穿插,互相映衬,互相配合,万物并作,静观其妙。画上,八大写了将近二百字的《河上花歌》,用语奇崛,迷离惝恍,还是他一贯让人似懂非懂的奇特意境。“河上花,一千叶,六郎买醉无休歇。……博望侯,天般大,叶如梭,在天外,六娘剑术行方迈。团圞八月吴兼会, 河上仙人正图画。……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没有人能逐句清晰阐释他诗句的意思,只有放弃对每一个词句的执著,从大处着眼,结合他的图画,才能体悟他的境界。那是一个类似于仙人世界的灵境,清净、自由,万物自适,无所拘执。正是“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一华一净土,一土一如来。”
石涛有题八大水仙图诗二首,第一首云:“金枝玉叶老遗民,笔墨精研迥出尘。兴到写花如戏影,眼空兜率是前身。既写出了八大的遗民身份,也道出了他禅悟之后的超凡境界。他晚年的画,寓空相于实相,“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让人生发对宇宙、生命的深沉思考。
有人说,“八大山人”的名号源于“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也就是源自佛经中释迦摩尼诞生时说的“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常念诵《八大人觉经》,所以取这个名号;还有人说,他姓名“朱耷”两个字,去掉其中的“牛耳”,就成了八大。没有“牛耳”可执,意味着失去了江山。无论如何,他取这个名号,够独特,够鲜明。证以《个山小像》上刘恸城赠他诗中“个,无多,独大”的语句,可以品味出他的“孤”和“大”来。
陈鼎《八大山人传》中说,八大没有更多嗜好,最喜欢喝酒,人们喜欢他的画,往往置办酒席请他去,预先准备几升墨汁、若干纸张在酒席之侧,八大喝醉了就欣然泼墨。他在巨大的纸幅上,有时先是用破笤帚蘸墨挥洒,有时用破帽子蘸墨晕染,弄得满纸肮脏,简直没法看。却见他拿起笔来,在这些狼藉的墨痕中勾勒渲染,有的转眼成了山林,有的成了丘壑,或者成了花鸟竹石,随手而生,无不精妙。
也许陈鼎写的是实情。八大曾经遁入空门,又回归红尘,并不是大彻大悟者,在国破家亡的人生遭际中,对变幻的世事、无常的生命一直在思索、追问,用自己的诗文书画来阐述自己的心境和感悟。他将生命体验外化为有尊严、有张力的图像,成为独特的艺术语言,成为真正的生命图景,孤绝尘外,卓然独立。那些随意泼洒的氤氲墨痕,渐渐具象成为山水花鸟,就是八大在心中造就的世界,初看时是支离破碎、凌乱肮脏的,最后却无一处不归于秩序,无一点不归于神妙。
有人唱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电影《梅兰芳》中,有一段著名的台词:“他的所有一切,都是从这份孤单里头出来的。谁要是毁了他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孤独,原有不同的境界。八大山人的孤独,是神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