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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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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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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绶的古莲

千年古莲

一盆风姿绰约的荷花,一亮相就引发了全网关注,她的花朵比常见的荷花颜色更淡雅,只在花瓣的尖端晕染着一抹红。这是2018年在河南开封北宋地层中挖出来的千年莲子,经杭州花圃育荷专家培植后开出的花朵。

在泥层中沉睡千年的古莲子,她的生命一经绽放,美得出尘脱俗,美得清雅绝伦。世上山河变迁、人事兴替,经过了那么多的轮转,她睁开眼看一看,眼前不是金明池的天光水色,不见往来的士女游船,她也只是在清风中欠伸一下,依旧像千年前一样淡然。

古莲,似乎超脱了时间的局限,就像传说中的天外飞仙。听说从煤层中挖掘出来的莲子,也有重开新花的。

陈老莲的艺术之花,也像这古莲一样。

陈洪绶,字章侯,号老莲,浙江诸暨人。1599 年的一天,一位白发道人来到陈家,把一颗莲子送给了他的父亲陈于朝,说:“食此得宁馨儿,当如此莲”。陈洪绶出生后,小名就叫“莲子”。年龄大了以后,他才自称“老莲”。

“莲子”天生就是当画家的料。据说他刚刚4岁时,到订了娃娃亲的岳父家去,看到有一座房子新刷了白墙,忍不住技痒,就偷偷爬上案桌,画了一幅高约八九尺的关公像。未来的老岳父见了,以为神灵显圣,惊得赶紧下拜,从此就把这座房子专门用来供奉关公了。

他后来拜了浙派名家蓝瑛和孙杕,不久后就青出于蓝了,老师们感叹:“使斯人画成,道子、子昂均当北面,吾辈尚敢措一笔乎!” 蓝瑛觉得他是“天授”,特别是人物画的造诣自己怎么也赶不上,所以干脆从此不画人物了。 14岁的莲子把自己的画挂到街上,马上就会被人抢购。

如今,人们一提到老莲的画,首先想到的就是“高古奇骇”的评价。他画的题材很广泛,人物、山水、花鸟都有大量作品传世。他的花鸟画,虽不像人物、山水画那样呈现奇异的变形效果,但也有自己的独特范式,我觉的“古艳雅逸”四个字最能概括他的画风。

你看他的竹子,总是采用墨笔勾线,写出竹枝竹叶的轮廓,而竹叶总是平面化的四片一组,呈现出一个个蜻蜓似的形状。你看他的梅花,盛开的、半开的花朵或者花骨朵,都以圆熟劲健的笔触画出一个个圆形来构成,花萼也是圆圆的墨点,呈现出图案化的效果。在虬曲的、纹理像石头一样的枝干映衬下,透着古拙的意趣,那嫣然的粉色花朵,更显得娇艳欲滴。老莲的“古”和“艳”融在一起,那不是庸常的花朵,只配得上雪中的高士去观赏,配得上月下的美人来采撷。

老莲画过很多种花,梅花、桃花、菊花、玉兰、水仙、海棠、萱草花......但莲花(荷花)是他画的最多、最好的,也许莲花,正是他最倾心、用以自况的花吧。

他的荷花,经常在人物画的古瓶中作为插花点缀,他给芳洲居士陆上澜60岁生日祝寿画的《高士持莲图》上,高士持杖而行,身后的侍者手捧插着白莲的古瓶。传统祝寿的画作,画中多以寿桃、灵芝、松柏、山石之类来寓意,老莲却用古瓶中的三朵白莲,来颂赞芳洲居士的高洁情怀。

他的荷花,又总是和怪石画在一起。石,冷峻刚强,千秋不磨;莲,清水芙蓉,高洁明艳。刚与柔、朴与艳互相映发,让荷花显得更加出尘绝伦。

《荷花湖石图》上,嶙峋的怪石在在池中兀立,它坚硬奇崛,头角峥嵘。贴着怪石,荷叶荷花高挺而出,两朵半开的荷花在荷叶的掩映之下,一支才露尖尖角的花苞,刚挺出水面一半的高度。各自的半遮半掩、退避揖让,都为了那一朵盛开的荷花,她像佛画里的莲台一样饱满,压得叶柄都弯曲了,于是她向左前方顾盼,露出大半个颜面来,美得绰约生姿,美得不可方物。你可以试一试,她的姿态,换了任何一个角度,都不会这样完美。她不能正面对着我们,也不能挺直了向着天上,就得这样,仪态才更淡然,风神才最潇洒,气度才最丰盈。

独弹古调

19岁那年的冬日,陈老莲随萧山来风季在松石居研读屈原的《离骚》《九歌》等辞赋。此时水寒天高,梧桐卓立,积雪盈野,霜风铺面。二人仿照“诗鬼”李贺的诗体,吟罢近体咏古风,从日至夜,语不惊人死不休。来风季取来古琴,手挥五弦,铮铮淙淙,悲凉激越的声音与霜风呼应,让人觉得自己此时就像高天上的孤鹤。二人四目相对,莹然澄澈。青年老莲在此种心境下,两天内画了《九歌图》。此时的他,还没有经历太多的世事变幻,还没有更多的辛苦遭逢,靠着霜风凄紧、古琴悲调的感染,低回于李贺一般冷峭奇崛的诗风中,画出了《九歌》中奇诡的神话人物,画出了屈原的遗世独立之相。《九歌图》系列画共11幅,另画了一幅《屈子行吟图》,画中的屈原形容枯槁,高冠广袖,长剑陆离,踽踽独行,我们心目中的屈原就该是这样的啊。于是,这幅画几乎成了屈原的标准像,就像陆树铭演了1994版《三国演义》电视剧里的关羽,后来其他人再来演,我们看了总觉得不像一样。

古,是深植在老莲精神深处的文化基因,也是他难以变更的性格底色。

老莲遵从着为人的“古道”。他的父亲35岁就早逝了,此时他才9岁。到他18岁时,母亲也去世了。惟一的兄长为了多占家产竟对他横加迫害,他“不忍使吾兄有不友之名”,干脆净身出户,离家到绍兴独居。在这里,他又拜了大儒刘宗周为师。刘宗周学宗王阳明,提倡“诚敬”为主,“慎独”为功,人称“千秋正学”,他对老莲产生了终生的思想影响。

老莲轻财好义,卖画换来的钱随手就花光了。他还爱给穷书生画画,这些穷朋友往往拿他的画换钱贴补家用。“老军出尊酒,索诗画,酒尽而挥洒成”。但大家贵族来求画,开出千金的高价他却不屑一顾。做生员的时候,督学使求画,他也不给。晚年穷困潦倒的时候,朋友赠他“三百金”,他随手就分给了更需要钱的穷朋友。他自己以古道热肠待人,别人却不这样待他。他曾向一位相交 30 年的老友借阅一幅王蒙的画,却遭到拒绝。后来,那人把画转让给了一个富翁。他感叹自己对朋友“以古人期之”,也是太迂执了。

老莲21岁中秀才,此后屡试不第,也曾几次入京,寻求进取机会。1642年,老莲已经45岁,靠捐资才进入国子监读书。次年,他因画名被召为舍人,受命临摹历代帝王像,得以饱览宫廷藏画,对吴道子、周昉、贯休等历代名家的作品都认真观摩,大大提高了自己的艺术水平。当崇祯皇帝准备任命他为内廷供奉画师时,他却婉拒了。当年7月回到了家乡诸暨枫桥。1644年,他来到绍兴,买下了父亲生前好友徐渭的青藤书屋,长期居住在那里。老莲出生时,徐渭已经去世6年,两个大师就这样产生了奇妙的联系。这,应该是老莲刻意为之的,徐渭的精神,在他的血脉里得到某种传承。

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杭州、绍兴和家乡诸暨,与文人朋友们诗酒流连。从张岱的《陶庵梦忆》里,我们屡屡能发现老莲的踪迹,他曾和张岱同在灵隐韬光山下的岣嵝山房读书,一起做诗酒雅会,同往白洋观“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的钱塘潮。

他的古雅生活是怎样的呢?我们可以看张岱的回忆:1634年阴历十月的一天,我和女伶楚生住在西湖边的不系园,一起出去看红叶。到了定香桥畔,和曾鲸、彭天锡、赵纯卿、陈老莲、张宗子、杨与民以及女伶陈素芝等8人不期而遇,于是我就张罗大家一起喝酒。席上,老莲取出随身携带的绢,为赵纯卿画古佛。其他人有弹三弦的,有吹箫的,有唱曲儿的。杨与民拿出紫檀界尺,坐在小凳上,用北方官话说起了《金瓶梅》。不觉夜色降临,几个才艺出众的人又串演起小戏来。老莲唱起了乡间小调,我弹琴相和,如“牙牙对语”。赵纯卿没有擅长的才艺,我对他说:“唐朝的裴旻将军请吴道子在寺院墙壁画天宫景象,用来超度亡母。裴将军用惊世骇俗的舞剑激发吴道子的灵感。今天章侯为你画佛,你也舞一回吧。”赵纯卿二话不说,跳起身取了三十斤的竹节鞭,飞旋舞动,像胡旋舞。那夜的欢笑声现在还响在耳畔呢。

自我作古

我是我,我画我。青年老莲就有这样的憬悟。

他在杭州府学拓了李公麟的《七十二贤画像》石刻,在家里关起门来摹画了十天,画完后问别人:“我画得怎样?”别人说:“很像了。”他很高兴。又摹画了十天,再拿给人看,别人说:“咋不像了?”他反倒更高兴了。他临摹周昉的美人图,一而再,再而三,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别人指着他的摹本说:“你画的已经超过了周昉,为什么还不厌其烦地一再重画呢?”他回答:“这正是我不如的地方。我的画容易看出好来,就因为没有穷尽他的奥妙。周长史到了至高的境界,呈现出来的却像很平淡,这才是难以企及的。”

于是,我们从老莲的画中,可以看到他刻意求变、务求险绝,到变怪丛生、惊心骇目,再到圆融无碍、不可端倪的艺术风貌。

老莲说,“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则大成矣。”从他的画里,我们能看到顾恺之、周昉、贯休的影子,甚至有马王堆汉墓帛画、战国龙凤人物帛画的影子,但老莲就是老莲,他运起“吸星大法”,把前人的功夫转化为自己的内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出手就是老莲的手法,老莲的面目。

就像后世齐白石说的“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真正在艺术史上成为一代巨匠的,哪个不是自我作古,哪个不是自出机杼,哪个不是领异标新?

老莲所处的时代,有崇古的风气、变形的时尚,他和崔子忠、吴彬、丁云鹏都是“变形主义”的实践者,老莲走得最远,堪称一骑绝尘。所以鲁迅先生说:“老莲的画,一代绝作”。

老莲的人物画影响最大,但给今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画里的人怪、丑。画不就应该是美的吗?

他的仕女,不同于唐寅、仇英的眉目娟好、身姿婀娜,往往像是有点驼背,头大身细,脸庞甚至长成了倒瓜子型。你看《观音罗汉图》中的观音菩萨,发髻上簮着花,脑袋硕大,脸庞像冬瓜。从衣着头饰、面容形态来看,完全是一个又普通又丑的中年妇女模样。我们熟知的观音,应该是一袭白衣,丰润圆满,慈眉善目,端庄秀美的啊。可是你看她的神情,看她透露出来的气场,慢慢就能体会到一种深沉、浑穆的气度,一种无可名状的慈悲来。

他画的《罗汉图》,坐在石头上的高僧面目也像石头雕琢的一样,跪着的求道者,面容颇有三星堆面具一样的荒诞感。画上题“无法可说”,这种形象以及传递的意蕴,都让人感到荒古寂历,超出尘外。

我们还需站在那个时代看,“明四家”的画,总体的风格是文雅精致的。就像院体画在宋代走到极致之后,规矩、理性反倒成了束缚艺术家的藩篱,就需要更具有个人风格、人文情怀的作品来打破它,否则一味蹈袭前人,终会陷入平庸的死循环。老莲让人骇怪的图式,就是一种革新,而其中蕴含的妙悟哲思,更是意味深长的。它不是那种一览无余的浅淡之美,而是耐得住品味,愈嚼愈有味道。

朋友周孔嘉穷困潦倒,老莲花了四个月时间,绘制了一套《水浒叶子》,让他卖了换钱。张岱《陶庵梦忆》中写道:“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学所问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芊芊,积于笔墨间也。”明汪念祖在《陈章侯水浒叶子引》中评论道:“……陈章侯复以画水画火妙手,图写贯中所演四十人叶子上,颊上风生,眉尖火出,一毫一发,凭意撰造,无不令观者为之骇目损心。”

母大虫顾大嫂没有脖颈,手臂奇短,看上去像民间烧制的陶俑;青面兽杨志顶盔掼甲,一身金属,像一个扣着的钟;花和尚鲁智深的衣纹用高古游丝描一道道勾了满身,像一个巨大的蚌壳。好汉们一个个“捉刀顾盻意汹汹”,“眉发槎枒山鬼肖”。老莲说:“你就是李逵”、“你就是武松”,他们就啸叫着、腾挪着、扭曲着,跳将出来。

心游太古

清人陈撰说,老莲的画“古心如铁,秀色如波。”古,是老莲最独特的气质。

“古”是什么?“古”和“今”相对。今,是时风,也会是流弊。古,是岁月凝练的法则,是历史淘洗后沉淀的经典。古,不是一味往前追溯,它意味着恒久,意味着脱俗,超越了时空的限制,是天地之真意,宇宙之极则,“致虚极、守静笃”,寂兮廖兮,无往无来。

从艺术家笔墨里的“古意”,能看见他有多深、有多厚。就像三代之鼎彝,朴鲁浑厚,让人生出无限的幽思。“复古”和“创新”好像是对立的。一个从往古中汲取力量,一个面向未来开辟新天。殊不知自我作古,不能心中没古。没有无所依傍的创新,特别是文化层面,那些打碎一切旧事物的新,意味着断裂,意味着盲动,必然会陷入痴妄的境地,难能长久。

齐白石的篆刻学丁敬、黄易、赵之谦,还取法汉印,后来又深受《祀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的影响,才有了生辣恣肆的印风。绘画上衰年变法,是在精研徐渭、朱耷、石涛、吴昌硕等人的笔墨图式之后,融汇了民间艺术趣味,才终成一代宗匠。李白写诗,我们从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源于庄子、屈原的琦思瑰想,以及来自鲍照、谢眺的清俊风流。

老莲热爱生命,更追求永恒。他的古,心在虚静,追求大朴,高翔远翥,俯视一切,抗怀千载。朋友周亮工说:“章侯者,前身盖大觉金仙,曾何画师足云乎?”

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说:“石令人古”,陈眉公在《小窗幽记》中说:“金石鼎彝令人古。”金石鼎彝,千年万年,相对于草木一秋的人生,它们代表着不朽。

于是,老莲不仅从汉晋的古画中,借来了“古”的线条和形象,还要把“令人古”的金石器物都放到画里,让这些烂铜、怪石,给仿佛从楚辞和乐府里走出的高士美人做陪衬,让你一下就穿越到古的时空里。

不仅总画石头,连罗汉、高士的面貌都像石头了,连梧桐树、菩提树、松树也都石化了。人坐在石头阵里,浑穆、静定,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石桌、石凳、古木、枯槎,锈迹斑斑的青铜花瓶、酒壶、香炉、笔筒,可能是子产、展禽用过的,可能是商山四皓用过的,最迟也得是竹林七贤用过的,没有一样是潘家园淘来的。

可是,烂铜瓶里,总会有雅洁淡逸的花,或是梅,或是莲,或是菊,于是生机勃发出来,意趣鲜活起来。

当下的画,包括一些声名煊赫的所谓大师之作,很多让人难以直视,浮躁气、江湖气、恶俗气、油滑气、铜臭气、龌龊气、疲沓气,加上匠气、薄气、戾气、浊气,咳,咳!受不了,受不了!虽不至于让人“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也注定是速朽的文化垃圾而已,历史这个静默的“古”是会检验、淘洗的。

衮衮诸君,大凡有一点老莲这样沉潜于“古”的醒悟,也不会低劣到那个地步。

他立脚在高古,也不懈和人争一时的得失荣辱。你要问他怎样才是永恒,他肯定也如《罗汉图》里的高僧一样,木然无言,无法可说。

古心所属

老莲有一首小诗《美人》:

琴谱去新声,屏风图孝经。

古心属女子,学士自箴铭。

“古心属女子”一句,让人想到《红楼梦》,老莲的真情至性,大半都在女子身上。

话剧《茶馆》里,唐铁嘴说:“大英帝国的烟哪,是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儿,这福气还小啊?”老莲画过一幅《抚琴图》,画上一位陶渊明模样的高士正坐在石台上抚琴,环绕着他的有6个美人,有的捧食案、有的捧香炉、有的执红拂、有的执羽扇、有的捧珊瑚、有的抱琵琶,根据她们拿的物件推测,这些人应该是绿珠、红拂、王昭君等历史上著名的美女。这幅画其实折射着老莲心里的潜台词:“六大美女伺候我一个人儿,这福气更大了去了!”

他曾在画上题跋:“辛卯八月十五夜,烂醉西子湖,时吴香扶磨墨,卞云裳吮管……”西湖美景,烟柳画船,美人伺候,趁醉落笔,画面好不旖旎。

美女成了老莲艺术灵感勃发的源泉,他“生平好妇人,非妇女在从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寐。”他给徒弟何湛写信:“水子老弟:若无美人便迟一日。美人不必求其绝妙者,第得五官停匀,略有风韵已矣。洪绶顿首”。——兄弟,快给我找个美人。我要求也不高,长得周正、有些风韵就行了。

朱彝尊在《陈洪绶传》里写他:“纵酒狎妓自放,头面或经月不沐。客有求画者,虽罄折至恭,勿与。至酒间召妓,辄自索笔墨,小夫稚子无勿应也。”时人还有记载,“人欲得其画者,争向妓家求之。”

写了《陈洪绶传》的孟远说,老莲“事在此而意不在此”。也不仅仅是为贤者讳,他感情率真而细腻,对女子天生有一段怜香惜玉的柔肠,想想贾宝玉,就能理解他了。

他曾梦到和美人对语,醒来后“申旦怅然”,写道:“所语不复记,不过清色的。薄妆共余腻,尚复能相忆。忆入秋林杪,无处非黛色”。

老莲23岁那年,暮春三月,名妓董飞仙骑着桃花马翩然而来,在西湖畔岳王坟前,取了生绡请他画一幅莲花,那美妙的场景他一直铭记在心:

桃花马上董飞仙,自剪生绡乞画莲。

好事日多常记得,庚申三月岳坟前。

多年后,美丽的董飞仙已经亡故,仍然骑着桃花马,来到他的梦中:

长安梦见董香绡,依旧桃花马上娇。

醉后彩云千万里,应随月到定香桥。

老莲42岁那年的八月十三,月亮快要圆满了,清光撩动得老莲不想入眠,就和张岱带着一斗自家酿的酒,一起到西湖,叫了一条船,在湖上畅游酣饮。过了玉莲亭,岸上有一个女郎让童子致意,问:“相公们的船能载我家姑娘到一桥吗?”以性灵为命的张岱当然答应了。这位女郎“轻绔淡弱,婉嫕可人”,欣然走下船来。老莲趁醉挑逗说:“女郎的侠气如同张一妹(红拂女),能和虬髯客一起饮酒吗?”这位女郎也真是洒脱,让喝就喝。不知不觉船就到了一桥,此时已是二更天了,三人也把张岱带的一斗酒都喝光了。问女郎的住处,她笑而不答,上岸径直走了。明月在天,满湖银辉,今夕何夕,见此佳人,老莲怎能不意荡魂飞?他想要追踪女郎而去,而女郎翩翩然过了岳王坟,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1646年夏天,清军一路攻打到浙东,从围城中搜到了老莲,大将军固山额真知道他是有名的大画家,“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画”。画了他又不甘心,就借口要把画汇到一起题款,还有粉本要着色。晚上畅饮一番后,他抱着画上床睡觉。等到守卫再来看时,老莲已经带着画逃之夭夭了。

老莲17岁娶萧山来氏为妻,来氏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真挚,生下了女儿陈道蕴。两人生活了9年后,来氏不幸病逝。老莲悲痛欲绝,从他在妻子谢世6年后写的一首悼亡诗里,我们能感受到他的深情:

谁求暗海潜英石,琢个春容续断弦,

明知方士今难得,如此痴情已六年。

27岁时,老莲续娶了杭州卫指挥同知韩君之女,婚后两人生了六子二女。韩氏也有诗才,两人在离别时鱼雁传书,老莲写过很多给妻子的诗句。他曾在苏州深情写道:“古来离妻子,唯我最伤情。”他还给妻子写过一首情意绵绵的诗:

饥来驱我上京华,莫道狂夫不忆家。

曾记旧年幽事否?酒香梅小画窗纱。

老莲对妻子也是真爱,他回忆起和妻子曾经的温馨一幕,美酒醇香,青梅初结,夫妻依偎在在一起,在窗纱上画画儿。韩氏收到这首诗,想来也会像电影《方世玉》中萧芳芳演的苗翠花一样,被丈夫的吟诗迷得身子都酥了。

老莲还写道:“阿侬自结神仙眷,曾向平康醉阿谁”。这话自然是骗鬼的,但这一刻,也流露着对妻子的绵绵爱意。

46岁时,老莲在扬州娶了胡净鬘为侍妾,胡净鬘擅画花鸟虫草,朋友们将老莲和她比作“东坡朝云”。老莲对她的才气也是由衷嘉许的,一次,他带净鬘到铁佛寺赏红叶,让净鬘画了一枝红枫,回家后挂在帐中,禁不住对人赞叹:“此扬州精华也!”

所簮何物

老莲爱美人,也爱花,这些人间最美好的事物,老莲比别人爱得更投入更忘情。在杭州,居处附近丛生着牵牛花。晨光中的牵牛花开得最艳丽,因为花片单弱,太阳一照,失去水分就会很快凋谢。老莲拂晓就起床,匆匆赶到花前,不顾露水湿了衣裳,“吟玩篱落间,至日出久乃返”。他写道:“秋来晚轻凉,酣睡不能起。为看牵牛花,摄衣行露水。但恐日光出,憔悴便不美。观花一小事,顾乃及时尔。”

春难留,花易谢,老莲就用画笔留下她们的芳姿,还把花画在各种案头清供中,甚至别出心裁地画在画中人的鬓角。

被他在画中簪花的人都有谁呢?有晋人阮宣、状元杨慎、朋友南生鲁、《听蝶图》《高逸图》等画中的高士、《簪花曳杖图》中的他自己、梁山好汉中的柴进、石秀、燕青,甚至还有打鬼的钟馗。

《簪花曳杖图》中,他在头巾前端簮了两朵小野菊,手里拿着竹杖,信步缓行。画上题跋道:“庚申暮秋,与顾叔平读华岩经灵鹫峰下,如簪秋花曳杖于天竺上下,儿童笑指说吾两人姓名,酒家痛饮都不取钱。今二十余年矣,叔平已化去十有九年,岂知老莲手书于兵燹中,复痛比事耶!”

画上追忆了1620年,21岁的老莲和朋友顾叔平的往事。那年暮秋,二人在杭州的飞来峰下读华严经,闲来簮着菊花,拄杖在天竺寺外往还,孩子们都认得这俩怪人,指点两人说笑。到了酒家去畅饮,混熟了的店老板连酒钱都不收。那时的青春多么美好,那时的心情多么愉悦。可是二十多年过去,顾叔平都去世19年了,自己在国家覆亡、兵连祸结之中,再来回顾这些事,心情该是怎样的沉痛啊!

《升庵簪花图》上,一株古木像顽石一样苍拙,树干虽然弯曲,树冠的枝杈却向上挺出,树叶已经飘落了一半,却增加了苍凉雄健的气象。杨慎头上插满了花,广衣大袖,整个人都浑厚起来,他头微微上扬,瞪着两眼,脸色酡红,显露出醉态。身后两名侍女,一人捧酒壶,一人拿羽扇。近处,重拙的顽石畔,生着旺盛的野花野草。

杨慎就是著名的“滚滚长江东逝水”作者,明代第一才子,他23岁中状元,父亲杨廷和是内阁首辅,有这样优越的条件,真是老天宠溺的娇子。但他坚守儒家正统观念,在嘉靖皇帝要追认自己亲爹为皇帝的“大礼议”事件中,带头反对,被两次廷杖,打得差点没命。得罪了皇帝,也就彻底没了前途,被谪戍云南永昌卫。嘉靖皇帝对他恨得牙痒痒,在位期间6次大赦,就是不肯赦免他,他72岁时终于死在了云南。仕途的绝望,倒造就了一个显露本真的文学家杨慎,他“暇时红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令诸妓扶觞游行,了不为愧。”杨慎这样有骨气、有操守的人,太少了,太少了!

《阮修沽酒图》上,阮修鬓角簪花,飞扬的衣裾如仙衣一般灵动。他一手提着铜锈斑驳的酒壶,一手拄杖,杖头挂着一串铜钱,还有一枝鲜果。阮修是“竹林七贤”中阮籍的侄孙、阮咸的孙子,潇洒风度是有传承的。《晋书》说:“(阮修)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说当世富贵而不肯顾,家无儋石之储,宴如也。”

西门庆也簪花,簮的是狂蜂浪蝶的浮荡,簮的是声色犬马的迷离。

韩琦、王珪、王安石、陈升之等“四相”也簪花,簮的是富贵之花“金带围”芍药,簮的是上天眷顾的官运。

欧阳修也簪花,他春日泛舟颍州西湖,“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苏东坡也簮花,在杭州任通判时,他到吉祥寺赏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他们簮的是率真和自由。

老莲簮的花,是青春,是自由,是外放的心灯,是坚守的本真,是消逝的美好。这花,让人笑,更让人哭。

苟活之苦

1644年,甲申之变,大明亡国,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清军长驱直入,人间天堂的江南,也变成了地狱。

老莲的同窗好友、儿女亲家王毓蓍投柳桥河自尽,好友祁彪佳自沉于寓山园池之中,老师刘宗周在清兵破杭州时绝食23日死节,另一位老师黄道周被俘后就义于南京东华门外,与他并称“南陈北崔”的画家崔子忠在李自成入京后匿居土室绝食自尽……

“千古艰难惟一死”,生存还是毁灭,老莲面临着艰难抉择。这样一个热爱生命,珍惜人间美好的老莲,每天都在考虑死的问题。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不死,不死,却要承受绵绵无尽的灵魂拷问。“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于是,他又沉溺在“悔”的精神泥沼中,不能自拔。

老莲“栖迟越中,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时而与游侠少年椎牛埋狗,见者咸指为狂士。”

鹧鸪在深林里啼叫,一声声似“行不得也哥哥”。老莲和着眼中泪、心头血一连写了四首《鹧鸪词》:“行不得也哥哥。我也图兰不作坡,无山无水不风波,是非颠倒似飞梭。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凤雏龙种已无多,败鳞残甲堕天河,南阳市上鬼行歌。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江山易主,国土沦丧,自己也只能像大宋遗民郑所南一样,画没有根的兰花了。惊天巨变之下,不要说皇族被屠戮殆尽,自己所在的江浙,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无数冤魂野鬼,也只能在暗夜的蓬蒿里哀哭。

“自分为儒者,谁知作罪人。千山投佛国,一画活吾身”,他跑到诸暨的云门寺落发为僧,改号悔迟、悔僧,他自己说,“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孟远写道:“大兵渡江东,(老莲)即披剃为僧,更名悔迟,既悔碌碌尘寰致身之不早,而又悔才艺誉名之滋累,即忠孝之思、匡济之怀、交友语言,昔日之皆非也。”

他在自画像上题字:“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

夜晚,他梦到崇祯皇帝,禁不住吞声而哭,泪水湿了衣襟:

半夜钟声觉草堂,老僧正梦见先皇。

嵩呼顿换弥陀号,泪滴袈裟荷叶裳。

一年后,老莲又还俗,在绍兴、杭州等地鬻画谋生。

老莲画了《闲话宫事图轴》。汉末做过河东都尉的伶玄,其妾樊通德,“能道飞燕姊弟故事,于是撰《赵后别传》。”画中,伶玄和樊氏隔着石案对坐,闲话汉宫故事。樊氏手执展开的书卷,伶玄膝上放着红袱包裹的琵琶。石案上开片的梅瓶中,一枝白梅平添了幽冷的雅韵。二人神色漠然,画面沉静而幽玄。

没有开口,已说尽往世尘烟;没拨琴弦,已弹出满腹幽怨。

最沉痛的哭,是没有泪水的。

剧变之下,每个人有不同的选择。朋友周亮工做了清朝的官,老莲送了他一幅《出处图》。画中,晋代的陶渊明和三国的诸葛亮穿越时空,坐在了一起。画面右侧,头戴纶巾的诸葛亮跪坐在书案前,案上摆着成摞的文卷和笔墨纸砚。左侧,溪流之畔,头戴漉酒巾的陶渊明坐在草席之上,膝上横着无弦琴,旁边地上摆着酒具、藤杖和木屐。他转头看向诸葛亮,抬手招引——“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此前,老莲还给周亮工画了《归去来图卷》,全卷分为11个单幅,分别为:采菊,寄力、种秫、归去、无酒、解印、贳酒、赞扇、却馈、行乞、漉酒。《解印》图上,陶渊明解下官印交给童仆,昂首挺立,一幅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岸气概。题款云:“糊口而来,折腰则去,乱世之出处。”

诸葛亮,字孔明;陶渊明,字元亮,他们的名字已经很像了。两人一个是儒家兼济天下的典型,也就是“出”的代表,一个是高蹈风尘隐逸避世的典型,也就是“处”的代表。周亮工,字也是元亮,所以他还有一个“陶庵”的号。老莲规劝的意思很明显:不要为五斗米折腰,做回你的元亮吧。

老莲,就做了明亡后的陶渊明。可是,陶渊明隐入田园,内心安闲淡泊;他隐遁了,茫茫海内,孤臣孽子,心的归处又在哪里?

莲韵千古

朝代会更迭,人会有生老病死。根植于心的礼教、文化、操守、修养,让老莲的灵魂在生死之际挣扎。

我常常想,钢需要淬炼,人需要磨砺,没有经历过剧变、困顿、窘辱,甚至生死劫难的人,终久不能成为最顶级的大师。这也是时局动荡或者朝代更迭之时,会产生更多风云人物的原因所在。

老莲的古,其实正是他的新。他别开生面,以古为新。借来古的面目,开创迥异于当世的画风,不正是卓然不群的新吗?

老莲不仅画“不朽”的金石鼎彝,也爱画易朽的芭蕉。芭蕉树虽然看着是一棵树,但它的所谓树干,其实是一片片的叶子包裹而成的,佛经中常用以譬喻虚空不实。《杂阿含经》讲道:“诸比丘!譬如明目士夫,求坚固材,执持利斧,入于山林,见大芭蕉树,佣直长大,即伐其根,斩截其锋,叶叶次剥,都无坚实。谛观思维分别,谛观思维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

而我国古代诗人,又总是把芭蕉和美人融合在一起。白居易写道:“绿桂为佳客,红蕉当美人。”罗隐写道:“ 芭蕉叶叶扬瑶空,丹萼高攀映日红。一似美人春睡起,绛唇翠袖舞东风”。

老莲心游汗漫,把芭蕉和金石鼎彝画在一起,是在不变的时空中关照荣枯变化的生命,是对人生、世相的深刻思索。

《蕉林酌酒图》中,两株芭蕉枝叶肥大,长得蓬蓬勃勃,有“绿天如幕”的气势。玲珑的假山前,高士坐在石案前,手持犀角杯,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画面下方,一靓妆仕女坐在一片蕉叶上,正将布囊中的菊花倾入酒缸。另一位仕女手捧酒壶,走向煮着酒的铜炉,似是要去装酒。

芭蕉繁茂碧绿的叶子中,绽放着一朵红葩。炉中翻着赤红的火焰,酒香和花香氤氲着,美人的动作轻巧而曼妙,这样的良辰美景,不可多得。高士酌酒自饮,神情却若有所失。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无常变幻,看到了生命的本原。

老莲晚年,笔下更简淡,已达大朴不雕之境。去世前一年,画的《隐居十六观》几乎是以白描绘就,似悠然与天地相往还。

《隐居十六观》中,有一帧《醒石》,这幅画和他《博古叶子》中的《空汤瓶》人物形象和构图一致,画的是陶渊明醉后倚在石头上,恍惚迷离的形象。庐山上有陶渊明醉后常卧的一块大石,即“陶令醉石”。此外,《唐余录》载:“李德裕于平泉别墅,采天下珍木怪石,为园池之玩。有醒酒石,德裕尤所宝惜,醉即踞之。”

是醉是醒,是生是死,老莲游走于其间。他知道许多事物把握不住,干脆就在石畔躺平。“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1652年,贫病之中的老莲“趺坐床箦,喃喃念佛号而卒”,年53岁。

毛奇龄在《陈老莲别传》中记载:“朝鲜、兀良哈、日本、撒马儿罕、乌思藏购莲画,重其直,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

舟山有一位贫士袁鹍,给商船的上的日本外商当会计,他得到了两幅老莲的画,就藏在截断的竹筒中间,到了日本后把画送给了天皇,天皇非常高兴,设宴隆重款待,还送给他一袋珠宝作为谢礼,袁鹍一下子就脱贫奔小康了。但这两幅画,其实也只是别人临摹老莲的作品而已。

如今,我们看清末海派画家的画,不正是汲取了老莲法乳吗?任伯年如果不学陈老莲,他的画肯定就成大路货了。再看日本的浮世绘,也尽有老莲的影子。日本人不容易得到老莲的真迹,但老莲无心插柳的版画《博古叶子》《水浒叶子》,尽可以大量翻印,于是把日本人的画风都带转向了。

老莲的墓,在绍兴市谢墅官山岙横鹏岭。如今,墓上蔓草披离,墓碑都快被乱草遮住了。我想,这样最好,别去打扰,别圈起来修什么纪念馆,卖门票。

懂艺术的人,自然拿他当大罗金仙,在心里默默地供奉着,不断地在笔墨里从他那里汲取着“古”意。

莲,本来就是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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