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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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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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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三友

一、三益之友

1084年的一天,在离开黄州去往宜兴的船上,苏轼酌酒自饮,一杯下肚微醺之下,想起远在湖州、穷得叮当响的老朋友贾耘老,自己也没啥可宽慰他的,就画了一幅古木怪石图要寄给他。附信说:“你饿的时候看看这幅画,不知道能不能顶饱。如果你们吴兴有好心人,能每月馈赠你三石米、两斗酒,让你终老此生的,你就赠给他。不然的话,就让你的爱妾双荷叶收藏保管着,等到添丁生男,再传给下一代吧。”

2018年11月26日,香港佳士得拍卖大厅,一幅被鉴定为苏轼所作,但仍有争议的《枯木怪石图》以4.1亿港元落槌。这幅画,不知道是苏轼哪次酒后的戏笔,或者凑巧是送给贾耘老解饿的那一幅呢。

这幅画,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有些怪、有些丑、有些冷、有些荒寒寂寞、有些不近人间烟火。石头和枯木,整体看上去像是一个大蜗牛的变形体,石头就像蜷曲的蜗牛壳,枯木就像挺出的蜗牛身子,只是蜗牛的两只角、也就是树枝,像丫丫叉叉的鹿角一样了。一丛矮竹,几根荒草,随意点缀在木石边。这种画风,和那个我们想起来就会“引起亲切敬佩的微笑”(林语堂语)的苏东坡,感觉实在不搭。东坡是个多么诙谐、多接地气的人啊。他给贾耘老的另一封信里还在开玩笑呢:“新诗不蒙录示数篇,何也?贫固诗人之常,齿落目昏,当是为双荷叶所困,未可专咎诗也。”——为啥不把新作的诗给我寄来几篇欣赏欣赏呢?你说自己眼也花了,牙也掉了,我想不是因为作诗费脑筋,是被年轻貌美的双荷叶消耗的吧!

明人袁宏道说,“坡公染翰,仅能为枯竹巉石”。尽管说得有失偏颇,但苏轼画枯木竹石,是他独特的丹青标签,就像我们熟知的徐悲鸿画马、齐白石画虾一样。我们看宋代人的记录,苏轼的绘画题材,除了古木、墨竹、怪石之外,还有山水、雪鹊、人物(弥勒佛、寿星、乐工、文人高士等),可见他是一个绘画的多面手。但他最得意、最自负的,还是枯木竹石。

苏轼的侄辈何薳在《春渚纪闻》就记载,因为苏轼名气太大,经常有人找他求字求画,在酒酣笔倦的时候,他总是画些枯木怪石聊以塞责。这就像当代的笔会一样,因时间有限,画家们就画点顺手的、简单的梅兰竹菊之类,来应付差事。何薳家里就藏有苏轼所绘枯木和拳石丛竹两幅画,他还说苏轼画枯木竹石,虽然是出于一时之兴的戏笔,但故意和古今的画作体式拉开距离,是开创性的“自我作古”,“前者未有此体,是公亦欲使后人知之耳”。

后人有很多题咏苏轼枯木竹石绘画的作品,也可见他画了许多同题材、类似构图的画。上海博物馆藏的《六君子图卷》中,传为苏轼的《枯木丛篠》图,和《枯木怪石图》中的枯树形象类似。故宫博物院所藏托名苏轼的《偃松图》《古柏图》,也是木、竹、石结合的构图,松柏一样的虬曲盘错,只是长了叶子而已。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有一个大海叫做“苏海”,蛮珍海错,包罗万象;水阔天长,茫无涯涘。这个大海就是苏东坡。政治上,他是蜀党领袖;学术上,他是蜀学宗匠;论文章,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作诗“苏黄”并称,填词“苏辛”并称;论书法,他名列“宋四家”之首;论绘画,他是第一个提出“士人画”概念,以与专业画家对抗的美术评论家和实践家。他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等见解,振聋发聩,让此后几百年的中国画家有了审美圭臬。

“苏海”这样宏阔浩渺,他的性情那样潇洒通透,他又是山水人物花鸟都能画,为什么偏爱画枯木竹石这“三件宝”呢?

苏轼的好友米芾在《画史》里说:“子瞻作枯木,枝干虬曲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朱熹在《跋陈光泽家藏东坡竹石》中说:“东坡老人英秀后凋之操,坚确不移之姿,竹君石友,庶几似之”。苏轼在他表兄文与可的遗墨上题赞道:“竹寒而秀,木瘠而寿,石丑而文,是为三益之友”。可见,他从内心深处赋予了枯木竹石以人格和精神寓意。“三友”也可以看做一位朋友不同侧面人格的化身,也就是苏轼自己的心灵映像。换言之,枯木竹石,就是苏轼的自画像。

二、柱石之寄

张元干曾在苏轼的一幅《木石图》上题跋道:

玉局老仙天下人,平生爱与石传神。

长江绝岛风涛里,千古常令墨色新。

玉局老仙就是苏轼,因为他曾任玉局观提举职务。这首诗里写东坡所画的石头,屹立于长江风涛之中,有中流砥柱之概。

石,是山的缩影,保留着山的坚毅和刚挺,蕴含着山的峭拔和奇崛。苏轼的生平志向,其实就是要做国家柱石,要治国平天下的。

1037年1月8日,苏轼出生于眉州眉山,有歌谣说:“眉山生三苏,草木为之枯”,还有传说,“蜀有彭老山,东坡生则童,死则青”。他把眉州的灵秀之气都汲取走了,所以他一出生,草木枯萎、山都秃了。

十岁的时候,母亲程氏教苏轼读《后汉书·范滂传》时,程氏不禁叹息起来。东汉名臣“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在党锢之祸中,范滂被陷害处死,在和母亲诀别时,范母说:“儿今日能和李膺、杜密齐名,死有何恨?儿既然享得美名,又要长寿,哪里能兼得!”苏轼说:“如果我也学范滂,母亲会允许吗?”程夫人慨然答道:“儿如果能做范滂,我难道就不能做范母吗!”

21岁时,苏轼与父亲、弟弟一起入京参加考试。主考官是文坛领袖欧阳修,因为苏轼的文章太出色,欧阳修误以为是自己的弟子曾巩所作,为了避嫌才将他降为第二名。后来感叹道:“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仁宗皇帝看了苏轼、苏辙兄弟的应试策论,也欣喜地说:“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宋史》本传评价苏轼说:“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苏轼以深厚的学问功底,将孟子的“浩然之气”和禅宗、道家思想相融汇,涵育成圆通无碍的修心大道。他因此而具有“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的自信,因此而具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正因为胸中蕴含着“一点浩然气”,苏轼才时时显露着潇洒的“千里快哉风”。他的一生作为,都以此为根柢,都因此而能历千百劫而坚韧不拔。

公元1100年7月4日,63岁的苏轼经过几年贬谪海南后,终于得以奉旨内迁。不巧陆路遭遇水灾,桥梁断绝,只好改走海道。夜半行到廉州,一叶孤舟漂流于茫茫大海,他独坐环顾,只见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自叹世路艰辛,生死一线。又想到自己撰写的《书传》、《易传》、《论语说》都在船上,世上再无抄本。就叹道:“老天不会让我就这么走的,一定能渡过这一关!”

靠着这样的底气,他心怀苍生,济世安民,走到哪里,就把出色的政绩留在哪里,就用风雅的诗文润泽哪里。杭州西湖有个风雅的“西子湖”别名,是他给取的。苏堤春晓、三潭印月两大胜境,是他创造的。如果不是他的辛苦经营和品牌加持,西湖可能都被淤塞、荒废成一泓萧索的池水了。到现在,西湖成了国人心头最美的一片水云乡,湖边移走7棵柳树,都要引得全国人民舆情汹汹。

在徐州,黄河在上游的澶州决口,又逢连日暴雨,“彭门城下,水二丈八尺”,城墙若倒塌,数万百姓将尽数化为鱼鳖。苏轼以一声“我在城在,决不让徐州毁于洪水”的坚定承诺稳住民心,并亲赴军营劝动禁军参加抗洪,自己则布衣草履,结庐城上,带领居民筑起长达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的长堤,使得被洪水包围了45天的徐州终于脱险。

被贬黄州时,他职权很小,也利用自身影响力奔走呼号,抵制溺杀婴儿的恶俗,带头捐出微薄的俸禄,并向富人募捐,成立“救儿会”,挽救了许多幼小的生命。

在当时最荒蛮的海南儋州,他教给当地百姓医学、农业知识,还设坛讲学,洒播文明的火种,海南第一个进士符确就是他的亲传弟子。

......

“玉德金声寓于石”,“屹然不动谁如尊”,这是苏轼人格的底色,是他人生变奏的主旋律。

三、顽石之性

1059年,苏轼在母亲去世回家居丧期间,做了一个怪梦。梦里,一个形貌奇峭诡异的人来到面前,和他做了一番对话。原来这是家里竹轩旁竖着的一块怪石的精魂,这怪石百无一用,无论是拿来做捣衣砧、做柱础、做磨刀石,还是做砚台、做箭头、做石碑,都不够材料,苏轼早就想把它扔掉了。怪石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把自己载在典籍里的同类业绩都列举了一遍,最后说:“子今我得岂无益,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以是赠子岂不伟,何必责我区区焉”。一席话说得东坡惭愧谢过,怪石于是欻然隐去。

这个怪石最典型的人格就是“顽”,外部施加的力量根本改变不了它,镌不了字,磨不平滑,雷霆轰击,独立不迁,风霜雨雪,难改坚贞。话说回来,这其实是苏轼假托顽石的夫子自道。

苏轼太爱石头了。世人都用钱财衣食供养僧人,而他在黄州时,齐安江上有被水流冲刷得宛如彩玉的卵石,他就用饼从儿童手里换来美石,去供养给佛印禅师。在登州蓬莱阁下,有被海浪淘洗形成的“弹子涡”石,圆润可爱,他撷取数百枚,拿来养石菖蒲,说“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在扬州时,表弟程之元千里迢迢将一对英石带给他,他以梦中仙境“仇池”为石冠名,“盛以高丽盆,藉以文登玉,”当做“希代之宝”。好朋友、驸马王诜要以借观的名义夺走,他几番回绝,连看也不给看。

1093年,时任定州知州的苏轼,在衙署后花园发现一块石头,黑质白脉,纹理如江河水流一样婉转迂回,他将其命名为“雪浪石”,并写诗咏怀,说这奇石来自峥嵘的太行山上,曾与泰山争雄。后来被运来作为守城的飞石,曾“一炮惊落天骄魂”。如今太平时节,它只能僵卧在枯榆树根旁了,壮美的纹理却仍彰显着它的奇崛。从雪浪纹中,苏轼恍惚看到了故乡都江堰离堆边奔流的江水,“此身自幻孰非梦,故国山水聊心存”。

吟咏的虽是雪浪石,不又是在写自己的经历吗?他也曾处庙堂之高,意气风发,兴利除弊,泽及苍生;他也曾身陷囹圄,日夜遭到诟辱,在生死之际彷徨;他也曾贬谪穷乡,衣食无着,“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但是,他这一生,就如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从不掩饰锋芒,从不畏惧风霜,光明磊落,坦坦荡荡。遇到不平的事,“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所以,他成了“永远的反对派”,也因此一再被打击、被贬谪。

一次,他饭后揉着肚子在庭中闲步,问侍女们:“你们说说我肚子里装的什么?”这个说 “都是文章”,那个说“都是见识”,只有侍妾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

王安石当政时,他几次向皇帝上书,直陈时弊,对新法提出尖锐的批评,甚至做好了被杀头的准备。他因此长期被排挤出权力中心,被辗转调任到各个州郡任职。司马光当政后,尽废王安石主导的新法,苏轼则认为尽管新法有很多弊端,但也有利民可行的内容。他和司马光当廷争辩,惹得司马光怒形于色。他却说,以前你对上司韩琦犯颜直谏,韩琦不高兴,你也不管。今天你做了宰相,就不让我苏某人畅所欲言了吗!

别人受贬谪,都是杜门谢客,小心避祸。他却总是勇于为义,全不顾自身安危。在惠州时,军队缺营房,士兵们散居在市井中。他为当政者建议,筹划钱款,举荐官员,修建营房三百间。他策划引水工程,让一城的人没有了喝咸苦水、春夏间传播疾疫的祸患。这些事情都涉及官政,容易引起利益纷争,而他总是奋然去做,毫不迟疑畏缩。人们感叹:“谪居尚尔,则立朝之际,其可以死生祸福动之哉?”

四、枯木之喻

苏轼的朋友孔武仲写了一首《子瞻画枯木》,生动描绘了苏轼画枯木时的情景。他说,当此时也,恍若西风凛凛,尘沙飞扬,寒云行空。苏轼抱膝冥想,嗒然若丧,灵感却在心中萌芽。只见他枯笔淡墨,任意挥洒,苍茫浑厚的气象如龙蛇幻化。再略微点缀几笔,一幅枯木图就宛然纸上了。枯木中空的孔洞里,夜晚藏着木魅。树顶的枝丫间,到春天也不会开花。

万物的生命形体,都像朝露一样短暂,人生百年也匆匆如驶。昔人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应当悠然坐观生死之境,顺应天道,不增不减。不必像桓温一样,对着枯树泫然流泪,空自慨叹似水流年。

日本学者四方田犬彦在《摩灭之赋》中写道:“沧桑是美,凋敝是美,破灭也是美。”苏轼笔下的枯木,就具有这样的摩灭之美。他从庄子的“枯稿”之意中取像,和“无所可用”“不材之木”的樗树、栎树、商丘之木气息相通。庄子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无论是枯木、散木还是不材之木,也都是苏轼的自嘲。但盘曲的树干、瘦硬的枝杈,都投射着生命的顽强。那是在山石压制、风霜侵袭之下,一次次的顺应和对抗之中,逐渐塑造的生命形态。它舍弃了肉,保留着骨,在无常的变幻中,留住最终的永恒。枯和荣是对立存在的,就如生和死的对立一样。春天的花、夏天的叶,固然象征着生命的欣欣向荣,但它们都是易凋易谢的,枯木则定格了生命中不寻常的经历,以奇崛的造型、峭拔的气概,定义着生的价值、生的光荣。

苏轼被贬到海南的时候,有一天背着大酒瓢在田间边走边唱,路上碰到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婆婆,老婆婆对他大声说道:“学士您昔日的富贵,如同一场春梦!”从此,大家都叫这个老婆婆“春梦婆”。苏轼也曾写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枯木和石头组成的形象像只蜗牛,或者也有这个寓意吧?

苏轼还曾把无常的人生,比作不计东西、任意飞翔的鸿雁,它偶然栖迟在一片雪泥上,留下些指爪印迹,鸿雁飞走后,不知道又会到哪里驻足。他自叹“我今漂泊等鸿雁,江南江北无常栖”。他64年的人生之旅,被后人用“8341”来总结。“8”是“八州太守”,即先后任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颍州、扬州、定州太守;“3”是“三部尚书”,担任过吏部、兵部、礼部尚书;“4”是“四处贬谪”,先后被贬到黄州、汝州、惠州、儋州;“1”是曾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他从政40年,在地方33年,在朝廷7年,执政28年,被贬12年,经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仁宗时,他以过人的才华崭露头角;英宗时,皇帝想越级提拔他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宰相韩琦说这样的人才要好好磨砺,让他一步一步来;神宗时,新党上台,旧党人物都被排挤打击,苏轼在小人罗织的“乌台诗案”中险些丧命,在多方营救下,被贬到黄州监视居住;哲宗朝前期,皇帝年幼,高太后垂帘听政,起用旧党人物,他重新得到重用。旧党打击失势的新党人物也毫不手软,前宰相蔡确也像苏轼一样,被人从诗句里找罪名,来了一出“车盖亭诗案”,贬死于岭南;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后,心理很逆反,推翻旧制,让新党再次上台。苏轼被一贬再贬,发送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岛;徽宗继位,他才得到赦免,却在归程中死于常州。这一路过山车一样的人生,换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早就被玩残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1101年),苏轼在经过真州(今江苏仪征)游览金山龙游寺时,看到李公麟给他画的像,他感慨地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苏轼阐述说:“谓其德滋厚而木成合抱者”。也就是把德高望重、安邦济世的大臣,比作了合抱的大树。他也是这样的故国乔木啊!

回顾平生时,他把自己的功业,没有安放在当翰林学士、当各部尚书的首都开封,没有安放在当过一把手、创下诸多善政的杭州、徐州,而是放在被流放贬谪、历尽艰辛的黄州惠州儋州。这,也就像不画春树,只绘枯木一样。

五、树木之曲

枯木为什么这样弯?为什么这样弯?弯得就像、弯得就像盘绕的绳,它象征着生活的波折和顺应。

您看《枯木竹石图》上,那棵枯木的树干就像崖柏一样虬曲着,有一根大枝已经折断,树干的顶部弯得就像打了一个结。

苏轼的小儿子苏过颇有父风,人称“小坡”,也爱学着父亲画枯木竹石,苏轼就在画上写诗题赞,其中一首说:

散木支离得自全,交柯蚴蟉欲相缠。

不须更说能鸣雁,要以空中得尽年。

意思很明白,无用之木的枝干,像龙蛇一样盘绕在一起,却得以逃避斧斤的戕害。空中的大雁善于鸣叫,不正足以引来猎人的弓矢,而难以全生吗?

苏轼还画过一幅自画像,画上的自己举起扇子遮住面孔,表示没脸见人的意思,上面还题了“元祐罪人写影示迈”八个字,意思是我是元祐年间的罪人,画个像留给大儿子苏迈。

苏辙说:“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按照庄子的看法,名高、才高,不都是招致祸端的因素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新党对旧党每一次打压,都要先拿苏轼开刀,谁让他那么出色呢?

“乌台诗案”中,政敌们从苏轼写的诗里寻章摘句,挖掘他讥谤朝廷、诋毁新法的证据,和过他诗的朋友中,也有许多人因此获罪被贬、被罚,刘攽就是其中之一。多年以后的某个冬日,苏轼和刘攽在相国寺慧林和尚的僧房里围炉坐谈,刘攽讲了一个笑话:“我有一个邻居家的孩子,长大了要谋生,学着开当铺,不小心收了盗贼的赃物,被官府没收,闹得血本无归,于是就跟他爹说:‘我做生意不行,还是跟老师学着读书吧。今后参加科举考试,还有希望出人头地,一雪前耻呢。’他爹很高兴,就摆了酒席给他践行,让他出去求学,临别时嘱咐说:‘我老了,还等你养活呢。你出去游学,如果能学有所成光宗耀祖,那再好不过了。但有件事你一定要牢记在心,今后交朋友诗词唱和时,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一时疏忽,和了贼诗,到时候再闹得狼狈而归!’”苏轼听了,只能哑然失笑。

朋友王巩也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岭南的宾州,小妾寓娘和他同甘共苦,一路同行。后来,王巩携寓娘北归,苏轼为他们接风洗尘,席间苏轼问寓娘:“在岭南的生活一定很辛苦吧?”寓娘微笑着答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大为感动,即席填了一首词,词的下阙道:“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白居易也曾写过:“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苏轼的心路历程,何尝不是这样的呢?走到哪里,他都能把心灵调适到安定的状态,都把自己当成了本地人。在黄州,他写道:“临皋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在海南,他写道:“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他还这样记录自己的感悟:“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此时,他从太空俯视的角度,一眼四海九州。天地都变小了,心宇却开阔到能够包涵八荒。心把九州都装下了,则哪里都可以是家。

生活穷困潦倒,他也会让苦日子变得有滋有味,他的妙招是: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

他享受人间生活,爱吃会吃。到如今,据统计有66 道菜受他的影响。在黄州,“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的猪肉,被他创新烹制方式,做成了“东坡肉”。吃了肉还诵经,别人说:不能诵。他漱漱口接着来,别人说:一碗水哪能漱好?他说:惭愧惭愧,高僧理解我的!

在惠州,没钱买羊肉,他就买来没剔净肉的羊脊骨,先把骨头煮熟,再用酒浇在上面,撒点盐,然后用火烤,说是吃出了蟹肉的味道。每次他都啃得干干净净,连眼巴巴等着捡剩的几只狗都不高兴了。在海南,他吃了美味的生蚝,写信给儿子苏过:“千万别告诉朝廷那帮人,怕他们都争着要南下,来跟我抢呢!”

他获罪以后,在黄州躬耕于东坡,穿草鞋,驾扁舟,放浪于山水之间,和渔人樵夫混在一起。有几次走在路上,还被酗酒的醉鬼推来搡去,纠缠着骂个不停。他倒高兴起来,因为终于被当成普通人,不再被关注了。

六、竹林之风

苏轼对竹子情有独钟,他写道:“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白居易在《养竹记》中说,竹有四种美德:“本固、性直、心空、节贞”。苏轼还曾赞竹:“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竹子不仅被赋予以上的这些美德,还象征着高逸的隐者,贞白的君子,就如晋代的竹林七贤、唐时的竹溪六逸一样。

1084年的一天,朋友郭祥正请苏轼到家里喝酒,苏轼趁着醉意就要画画——别拿纸了,我看你家的粉壁就挺好,我就在墙上画了。画完还写诗记录: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苏轼酒量不大,喝点就醉,但他就喜欢乘着酒意创作。酒把他才情的光焰浇得更旺,让他的笔墨更加宕逸,产生出许多出人意表的效果。也就像王羲之酒后写《兰亭序》,遒逸入神,等酒醒神清后,誊抄十几遍,却再也写不出那个境界了。

酒后的苏轼,空肠中生出芒角,肺肝里长出竹石,那都是青青葱葱的生机,是郁郁勃勃的不平之气,不画出来都不行啊。他曾经说文与可画竹时,“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此时的苏轼,何尝不是这样的啊?

苏轼的墨竹,得到文与可的真传。他说:“吾为墨竹,尽得与可之法。”文与可也说:“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因为那时候苏轼正在徐州(彭城)任职。但是苏轼也参入己意,创新了画法。他画的墨竹,竹竿自下一笔而上,然后点缀竹节、枝叶,这样更能展现造化赋予的生意。这和别人逐节刻画的方式是迥异的,他说:“竹何尝节节而生?”他还用朱砂画红色的竹子,别人问他:“世上只有绿竹,哪来的朱竹?”他答道:“世上也没有墨竹,为啥就不能有朱竹!”

他不受拘执,他风神潇洒,他清新自然,他把生活艺术化。墨竹,就是生活艺术化的表征物。他给亲人朋友写信时,记录每天琐碎的事情时,也要用诗来倾吐。哪怕是因诗获罪,从监狱里刚放出来当天,还又写了两首,写完又掷笔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药!”

所以,他到了凤翔,凌虚台、喜雨亭就千古留名了;他到了徐州,黄楼、放鹤亭就代代传颂了。

他到了黄州,他住过的雪堂、临皋亭就永远矗立,即便岁月让它们倾圮了,后人还会一次次地重新修好;就连从雪堂到临皋亭之间那一段泥泞不堪的土路“黄泥坂”,也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出名的一条小路。

何况还有赤壁,那个原本叫“赤鼻矶”的地方,被他写了两篇赋、一首词,拉来说是周郎破曹操的赤壁,从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挂满千千万万人家的客厅,从此“东坡赤壁”的风头盖过了真正的赤壁。

还有许许多多的小人物,名字得以随他的雅句而不朽。比如黄州的乐妓李琪,当时许多同伴都得到过苏轼的字画,她却没有。在苏轼即将离开黄州的饯行酒席上,她就捧着酒拜求苏轼在自己的领巾上题诗。苏轼沉吟了一会,让她磨好墨,拿笔写道:“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放下笔,就与其他人接着说笑起来,大家都奇怪:“这句诗简单平淡,也不是完整的一首,咋回事呢?”酒席要散了,李琪又拜请写完。苏轼大笑道:“差点忘了!”于是接着写道:“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大家禁不住都鼓掌喝起彩来。

他就是这样的人,就像黄庭坚说的:“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

《枯木竹石图》上,枯木和石头都是荒寒冷寂的,但是,石头后面掩映着一丛新篁,尽管枝叶很小,有了它,就有了生机、就添了逸气,压也压不住,足以战风日、傲冰霜,凌突四时,磨轹万草。

七、友遍天下

正因为心里怀着木、竹、石“三友”,苏轼把自己修炼成了可敬、可亲、可爱的人,也成了大多数人的朋友。按照孔子“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的标准来评价,苏轼也会是一个让人获益最多的朋友。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而苏轼,又是站在宋代文化顶峰的人。他又像是我们身边一个通达、睿智的长者,一个慈祥、诙谐的老伯。个性外向的人,从他身上学到清通、旷达、豪迈;多情多感的人,从他身上学到真挚、细腻、优雅;生性硬朗的人,从他身上学到坚忍、勇毅、傲岸。

有好事者统计,苏轼一生交往的朋友有一千多人。他自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被贬惠州,他的诗句“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到宰相章惇耳朵里,章惇心想:你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呐!于是又把他发落到儋州,章惇就是想要他死在荒岛上。没几年,章惇失势,被贬到岭南的雷州。章惇的儿子章援写了一封长信给苏轼表达歉意。他回信说:“某与丞相(章惇)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

1084年7月28日,已罢相归隐南京8年的王安石听说苏轼路过,就骑着毛驴去见他。两人相伴游山玩水、诗酒唱和,往日恩怨,都付尘烟。分别的时候,王安石望着苏轼的背影慨叹:“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在官场中,他有许多政治理念相近的朋友,所谓的元祐党人中,有富弼、张方平、吕公著、范镇、滕元发、王巩、等人。

文坛朋友更是不胜枚举,王诜、文与可、米芾、李公麟、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

佛道两界的朋友,有僧人佛印、大通、参寥、惠勤、维琳,道士乔仝、吴复古等。吴复古陪着他从南雄一路走到惠州,后来还陪苏轼到海南居住数月。

马梦得是他的“死忠粉”,苏轼被贬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相随了二十年。巢谷在苏轼得志时不去凑热闹,等他被贬黄州后,却跑去做苏轼孩子的私塾老师。

乡绅、老秀才、贩夫走卒、农夫村妇、歌姬......苏轼和他们侃大山、开玩笑,玩得不亦乐乎。

他活着的时候,就有百姓为他建生祠。他死后900多年了,比杜甫还忙。明人董斯张就说了,“大苏死去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到了今天,他平生经历的16个城市,都有苏东坡研究会,都建了苏东坡纪念馆。

他是当时风靡东亚的“天王巨星”,诗文远播到高丽、日本和其他国家,“散为百东坡”。当时的高丽,每年录取三十个左右的进士,每次放榜,人们就会说:今年又出了三十个东坡。

1101年8月24日,苏轼去世,“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

我常想,《枯木竹石图》里,传达更多的是冷、硬、倔的精神特质,缺少他温雅、亲和的那一面。后来我明白了,我们离他那个时代太久了,快要一千年了,那种把气节、德业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价值观念,对于太重视物质生活、眼前利益,而缺少生命终极思考的我们来说,确实感到疏离、陌生了。

所以,我们需要他这样的朋友。最后,让我换一个叫法——大家感觉最亲切的还是“东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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