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荒唐言”
冷子兴对贾雨村道:“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第二回)贾宝玉“衔玉而诞”恐怕不存在,也不符合生育科学。但这看似荒诞不经,其实际上已伏下贾宝玉日后不凡之“灰线”。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这是后人批贾宝玉《西江月》一词,也是作者对贾宝玉的总体评价,这当然是曹雪芹惯用的“春秋笔法”,不能被作者狡猾所瞒过。贾宝玉这样一个天赋异禀之人,必有异人处,定有惊人言。
荒诞之言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是贾宝玉在书中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初见林黛玉时说的第一句话。这看似小儿随意之言,实则大有深意。原来,宝黛前世均来自仙界,宝玉下凡前,系赤瑕宫的神瑛侍者,而林黛玉则来自三生河畔的绛珠仙草。前世神瑛心怜仙草柔弱,故用甘露灌之,绛珠为报答神瑛“浇灌”之恩,下凡还泪。今日黛玉一见宝玉,便吃一大惊,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两人心有灵犀,便有似曾相识之感。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恐怕是贾宝玉最经典语录了,甲侧批:“真千古奇文奇情。”《红楼梦》为闺阁立传,赞美青春女孩,这是小说的主旨。在贾宝玉生活圈里,男人们多腐朽无能,卑鄙无耻,如贾珍贾赦贾琏之流,靠祖荫袭个一官半职,整天吃喝玩乐,不学无术,无所不为,也令宝玉因自己生为男子而感到羞耻。大观园里的少女们,青春靓丽,纯洁美好,充满朝气,充满活力。晴雯、鸳鸯、小红等丫鬟们的纯洁、聪慧、富有个性之品格感染着他,启迪着他。
贾宝玉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爱憎倾向。他非常体贴并痴情于女孩,因此,才说出上述惊世的“女儿论”。笔者只是佩服曹公,怎会想起用“水”“泥”来喻女人和男人?不知是否受到女娲抟土造人传说的影响和启发?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第五十九回),这就是著名的“鱼眼睛论”,此句并非贾宝玉亲口所说,而是作者借怡红院里丫鬟春燕之口所出。
“鱼眼睛论”可谓是个新理论,它将女性变化分为“宝珠、死珠和鱼眼睛”三个阶段。女儿未出嫁前才是“无价之宝珠”“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仅且只限定于此时。宝玉还曾愤愤地说:“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甚至认为“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从现代视角而论,“鱼眼睛论”欠妥,有过急过偏之嫌。“鱼眼睛”们是社会重要组成部分,是女性生理发展的必然阶段,社会既少不了,也离不开这些“鱼眼睛”。贾宝玉,深宅大院里住着,长期养尊处优,怎知下层年老女性生活的不易与艰辛?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女性无法与男性平起平坐。漫长的封建统治,不知有多少女奴沿着这条残酷黑暗的道路走了过去,消失在茫茫的历史尘埃中。如赵姨娘、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及众多的管家婆子,因家庭、经济、地位、环境等因素影响,她们由原先无价宝珠一步步蜕变为“鱼眼睛”。只要野蛮的封建奴婢制度一日存在,这一幕幕悲剧就会一次次一遍遍地上演。
“你不读书,拿什么逆袭?”成了当今很多人的共识。贾宝玉却不这么认为,他不肯读正经书,厌恶峨冠博带贺吊往还之人。警幻、宝钗、湘云、袭人等规劝他读书上进,走读书升官之路,他十分反感,当面“甩脸子”。他曾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第三十六回)。他骂那些啃书本,追求功名,走仕途道路,领国家俸禄的人是“禄蠹”。如贾雨村之流,十年寒窗高中为官,却利用职权徇私枉法、为非作歹,这就是宝玉眼中的“禄蠹”,庚辰双行夹批:“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可见批者也赞赏宝玉之说。需要说明的是,贾宝玉的“禄蠹论”是说:读书是极好的,但是一旦做了官就变得可恶起来,变成了禄蠹。并非说读书不好,他自己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他杂学旁收,爱看淫词艳曲之类书,在一些“旁门左道”方面很有悟性,有些歪对才情。
在“论文死谏武死战”中,贾宝玉说:“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第三十六回),庚辰眉批:“玉兄此论大觉痛快人心。”古时认为只有“文谏武战”这两种死法最光荣、最荣耀,最能体现自己身份特征和气节。文官武将之死谏、死战,本质上就是沽名钓誉,偏偏还要做装出一副为国尽忠的样子来,贾宝玉对此十分厌恶,认为这两类人都是禄蠹。
痴傻之言
贾宝玉的痴情,主要是对贾府里的女孩。他曾不止一次说:“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里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第十九回),宝玉幻想着,众女儿永远年轻,自己一生都和她们在一起,自由自在生活,和贾府的那些水作的女儿们厮守一辈子。“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他愿在温柔富贵乡中安逸的死去,漂浮在女儿们的眼泪上,漂到一个“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飞灰”是指死后烧化后,肉身变成骨灰。“知识”应该指意识形态,它还存在这世界上,就会有感知,所以要化成轻烟,烟消云散,“悄悄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但现实并非他想象的那样,众星捧月,一直自我感知良好的贾宝玉,至碰到龄官这钉子才醒悟。他兴冲冲找龄官给自己唱戏,遭到拒绝,龄官说,嗓子哑了,凭你是谁,娘娘传进宫也没唱呢。宝玉哪受过如此“待遇”?遇到这样的冷遇和弃厌,便觉得讪讪地。后来他看到贾蔷和龄官的情形,才突然感悟到,贾蔷才是龄官心中的“宝玉”,才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第十九回,宝玉想到了小书房美人图中的美人:“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自然也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脂批:“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傻。” 想到图中的美人寂寞,想“去望慰她一回”,超出人之常情。但就是这种众人看来的“痴傻”,才深刻地体现出宝玉对看似“无情”之物所赋予的人情关怀与体贴。
“情不情”之言
第四十七回,宝玉对柳湘莲诉道:“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这与现在有些“官二代”“富二代”并无两样。看来封建社会的公子哥并不非想象的那样幸福自在,也有许多委曲和不如意,更作不了使钱的主,可悲矣!也难怪宝玉那么信任茗烟,不是和他一起外出祭奠,就是托他弄些“不正经”书来看。有事没事,还趁机和薛大呆子、冯紫英等人聚聚,否则,非憋死不可。
对那些有“闺阁之风”的男子,如秦钟、蒋玉菡、柳湘莲等,与他们一见如故,如宝玉第一次见到秦钟,便想“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第七回),那秦钟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且人品出众,令宝玉心中似有所失,似有所想,是“情不情”的真实反应。
宝玉“情不情”也体现在玉钏、司棋等丫鬟身上,玉钏给宝玉端汤,不小心碗摔了,宝玉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玉钏有没有被烫,“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
第七十七回,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司棋哭求宝玉,为的是让宝玉到太太那里去说情,但宝玉的回答却是答非所问。此处庚辰双行夹批:“宝玉之语,全作囫囵意,最是无味之语,是极浓极有情之语也。只合如此写,方是宝玉,稍有真切,则不是宝玉了。”表面上看,宝玉只是在伤感,却没有答应司棋的哭求。但是,宝玉的真情体贴,由司棋一人而推及晴雯、金钏等众多女子,是种博爱,因此,又是“极浓极有情之语也”。
情极之言
宝黛爱情是纯洁与高尚的。黛玉刚来贾府时,宝黛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处处都体现出宝玉对黛玉的真情。
宝黛初会时,宝玉听黛玉没有玉后,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第三回),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忙作一番有理有据的“解释”。一个小孩见另小孩有好东西,而自己没有,就哭闹,这很正常。但因自己有而对方没有,便闹起来,这超乎寻常。
宝黛共读西厢时,宝玉不禁忘情,说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第二十三回),惹怒了黛玉,宝玉急了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宝黛共读西厢后,宝玉拜访黛玉,并听见林妹妹感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又看到黛玉睡起之态,宝玉神魂荡漾,在紫鹃倒茶之机借题而发:“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第二十六回 )庚侧批:“真正无意忘情,冲口而出之语。”此语表面上象是怜惜紫鹃,实则为疼惜黛玉之意,而黛玉却斥他借野书来打趣自己。
第三十二回,恍惚中的宝玉说:“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只可惜,宝玉说这话时黛玉没听到,却被袭人听到了。贾宝玉说他的感情从来也不敢说,他为了林黛玉真的是死也甘心的。他曾说“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第二十九回)。
第五十七回,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
第九十一回,宝玉向黛玉表白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当黛玉怀疑他能否实践自己的诺言时,宝玉坚定地回答:“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他告诉黛玉,我爱你之心,就像飞絮和着沾泥垒成的燕窝一样,牢不可破,不会再随风飘忽。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是宝玉的爱情宣言,“你放心”是对黛玉爱的承诺。“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宝玉从入世到看破红尘,最后悬崖撒手,用一生实践着对黛玉的承诺,胜过万语千言,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