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不使永团圆

——从香菱学诗说起

香菱，原名甄英莲，是红楼梦中最早出场的女孩，她出身于乡宦之家。父亲甄士隐，淡泊名利，每日里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神仙一般的人物。母亲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平日在家做些针线活。其家境殷实，其乐融融。

天有不测风云，由于家仆霍启看护不当，三岁的甄英莲在元宵夜观灯时，不幸被拐走，此后她的人生被改写。没有了欢笑，更没有自由，过上了一段与拐子在一起的非人生活。甄英莲被养到十二三岁时，被薛蟠强买为妾，改名香菱。后来，她随薛家进京，住在荣国府。薛蟠被打为了避羞，以经商为由外出，薛宝钗便把香菱带进大观园给自己做伴，从此，开启了她一生最幸福、最快乐、最诗意的一段生活。

一

香菱生得袅娜纤巧，做人行事又温柔安静。她十分羡慕园中的姊妹，羡慕她们诗意的生活，香菱央告宝钗说：“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宝钗却回说：“我说你‘得陇望蜀’呢。”

宝钗婉拒她后，晚饭一过，她径直来找黛玉。黛玉见香菱真心学诗，就对她大讲格局，讲立意，讲只要立意立得好，词句马虎一点也没关系，讲不以词害意，等等。她贬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类浅近诗，而推崇王维、杜甫、李白的诗。她对香菱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着三个人做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短短几句话，一下子就给香菱增添了信心。

黛玉边热情指导，边列举名作让香菱阅读，让香菱激动不已。香菱拿了诗回来“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地读起来”，当香菱读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她疑惑，“烟”如何“直”？便感觉到这些字句“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很有感触。王维的千古诗句使她联想起上京旅途中的一夕黄昏，船泊在岸边，远远几棵树，几户人家在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

香菱在学诗，却在生命里回忆了自己的生命情境。被拐卖、被毒打、被蹂躏侮辱，生命竟然如此不堪。然而，在某个傍晚，依靠着岸边的船，船边的水湾，水湾里的夕阳，村落人家的炊烟，这让她读懂了王维的“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其实，她也在读着自己的人生。

二

根据黛玉的提议，香菱用十四寒的韵作了首咏月诗，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从整体看来，遣词造句比较幼稚，内容也较空洞，曹雪芹把香菱刚入门写诗模拟得很到位。“清光皎皎”说月光很明亮，“影团团”说月儿很圆，见月思乡都是陈旧套话，翡翠楼和珍珠帘都是些空洞华丽的词藻，悬玉镜和挂冰盘也是对月常用的比喻。全诗既无新意，也没有寄托。难怪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回来后，苦思冥想，终于作出了第二首诗，只见：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这首诗不像第一首那样笨拙了，能以花香、夜露来烘托，诗意也放开了些。但“只疑”“恍若”过于直白，仍停留在月下景物的表相及一般性的比喻上，后两句较好表现了梦醒对月的复杂心情。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宝钗也笑着说，这不像吟月，倒像是吟月色，不过没事，再练练就好了。香菱听了大家评论后，虽扫了兴，却不肯丢手。此后，香菱苦志学诗，日思夜想，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第二天一早，香菱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首梦中所得确实比前两首要好得多，措词文雅，对仗巧妙，同时也有意境。“精华欲掩”，“影”娟“魄”寒，皆富有拟人象征意味，比什么“玉镜”“冰盘”“玉盘”一堆比喻高妙；“一片砧”“半轮鸡”“千里白”“五更残”用四个数字对仗，以动显静，渲染了离别时黯然伤神的气氛；“绿蓑”与“红袖”构成鲜明的颜色对比，“秋闻笛”有声音衬托月色，烘托气氛，“夜倚栏”更有情意、更有心事之感；最后以嫦娥神话设问，突出了不能团圆的悲剧色彩，从而深化了主题。这首诗妙在具有双关隐喻之意，它暗示香菱的婚姻悲剧，她最后被夏金桂折磨而死，没能与薛蟠团圆，更不能与亲生父母团圆，悲剧气氛更加浓烈。大家看了都说，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三

香菱的命运是可悲的，但曹雪芹对她十分同情与钟爱。否则，便不会将香菱列为副钗榜首，也不会特穿插香菱学诗这段故事。脂砚斋在香菱学诗处有一段精辟批语：“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

曹雪芹常常在回目中以一个字来点明红楼女儿的性格特征。如“敏”探春、“慧”紫鹃、“俏”平儿、“勇”晴雯，等等。曹公为何在描述香菱时，会用一个“呆”字。“呆”即是傻、痴，是迟钝之意，显然不是褒义词，但“呆”字用在香菱身上，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觉得“呆”香菱很可怜、很可爱。

小说第二回说：“天地生人……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这类人往往是心地善良的人，或是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边缘人士。香菱就是这样的“呆”人，她写诗时表现出的“聪俊灵秀之气”，当在很多人之上；而她有时“不近人情之态”，又常常在一般人之下。从她喜欢写诗、痴迷写诗来看，她的心灵并非死水一潭，她不甘沦落，她有自己的精神追求！

香菱这次来到万紫千红的大观园，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特别是宝玉、黛玉、探春等人对她的关爱和赞扬，更使她感到人间的温情，其精神上得到解放，尘封之心开始释然，“菱花”得以绽放。

当香菱写出第一首诗时，林黛玉及时点拨，同时，帮助她找出失败的原因。你看她，“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香菱的苦心、专心、用心已到了痴迷的程度，怪不得连宝钗笑着对宝玉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当第二次诗作失败后，香菱仍旧忘我地用功，继续勤奋努力，她“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到了痴狂的地步。香菱第三次的诗作看似梦中偶得，实是多次锤炼且苦心孤诣的结晶。

“精华欲掩料应难”句本意是说月光灿烂，想掩盖也掩盖不了，但这何尝不是在说香菱她自己？香菱自小“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她出身高贵，她的聪明和才华总是要表现出来的。“影自娟娟魄自寒”，说她的本质美好清白。“缘何不使永团圆?”又像是对她自小与家人离散命运的质问。宝玉看后有所感慨地说，“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

从黛玉教诗和香菱学诗中，更能看到一个人的性情。宝钗虽博学多才，但她安分随时，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既不想找麻烦，也不想显露自己，所以不愿教香菱，香菱只好拜黛玉为师。黛玉虽生性孤僻，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她直率热情，不虚伪、不世故，她不但乐意教，而且不厌其烦，循循渐进，娓娓道来。香菱在黛玉精心指导下，不但乐学善学，更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劲，她从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到顿悟，到最后成功，让读者看到一个可爱又聪慧好学的全新香菱！

四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香菱是薄命司册子上第一个出场的，这开篇癞头和尚的话，便暗示了她日后嫁到薛家的悲惨命运。

第六十二回，香菱和芳官、蕊官、藕官、荳官斗草，被荳官推到积水里，裙子湿了半扇。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遭踏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踏东西，不知惜福呢。”从宝玉的话中，可知平日里薛姨妈经常会唠叨数落香菱，宝玉还说免得惹姨妈生气，叫她不要动，把袭人的新裙子拿来换上，香菱一想有理，便点头同意，心里十分赞同。香菱情解石榴裙，就是惧怕婆婆薛姨妈。要知道，平日众人口中的慈姨妈，对香菱的要求有多么的苛刻。

最不能容忍的是，在薛姨妈与儿媳夏金桂发生冲突时，动不动就拿香菱说事，说要卖掉香菱，幸亏宝钗给保全了下来，把香菱留在身边做伴，并带到了大观园。

香菱不但内心明净，而且还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当她得知薛蟠订婚消息后，内心非常高兴，她盼星星盼月亮，巴不得夏金桂早一日过门，自己好有个伴。薛蟠遭柳湘莲暴打，薛姨妈不是心疼，只想托关系走门路来捉拿柳二郎，也没见她和宝钗如何伤心，倒是香菱先把眼睛给哭肿了，你说她是不是有点“呆”？

殊不知，她日思夜昐来的夏金桂是个“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之人，从小娇生惯养，喜怒无常，唯我独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夏金桂嫁过来后，对温顺美貌的小妾香菱更是妒火中烧，极其嫉妒，把她视为眼中钉，不停地加以栽赃陷害，还将香菱改名为秋菱。

至此，香菱便有过三个名字：英莲、香菱、秋菱。曹公给她安排的这三个名字，却大有深意，正隐射了她不堪的人生轨迹。第一个名字甄英莲，脂砚斋批“甄英莲”，其实就是“真应怜”，即真应该可怜之意，“莲”不光与“怜”谐音，“莲”也寓意香菱高洁的品格。第二个名字香菱，结合第一个名字和她的判词第一句“根并荷花一茎香”，香菱只取了荷花的一个“香”字，却已经不是荷花了。自她进了薛家，就由“莲花”变成了“菱角花”了，但仍然保持着莲荷的清香。她美貌，行事温柔安静，纯真善良，待人真诚，颇有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她对生活和未来充满着热爱，敢于追求理想，出淤泥而不染，这就是香菱。第三个名字秋菱，夏金桂将香菱改为秋菱，就是有意贬低她，就是要治香菱于死地。夏金桂知道，菱角花盛开在炎热的夏天，到秋天必枯败，她就是要让香菱尽快枯败而死。这次改名，“菱角花”不光没了“香”，而且连命都快改没了。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一朵美丽的荷花，平生遭受种种不幸遭遇，最后被夏金桂给折磨致死，未能与家人团圆，令人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