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三进士

进士是中国古代科举殿试及第者之称，即通过最后一级朝廷考试者才称为进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是说三十岁考取明经科是年龄比较大的了，而五十岁考取了进士却很年轻，正所谓“明经易考，进士难得”。二十七岁的白居易一举中第，他按捺不住喜悦之情，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千年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同样反映了诗人及第后极其得意心情及情态。那么，为什么说进士如此难得？让我们简要回顾一下古代科举史。

在中国古代，进士被视为出仕为官之正途，无数学子数十年寒窗，孜孜以求，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光宗耀祖。隋炀帝大业年间始置进士科。唐朝以进士和明经两科为主，据统计，唐代科举取士前后历时282年，共取进士6692人，即唐朝平均每年取士二十人左右。宋代确立了三年一次的三级考试，并将进士分为三等：一等称进士及第，二等称进士出身，三等赐同进士出身。由于扩大了录取范围，名额也成倍增加，导致两宋三百余年历史中，共计出现了十万余名进士，宋朝每次录取多达二三百人，甚至五六百人不等。而唐元明清四个朝代仅有七万余名进士。《清朝进士提名录》记载，清朝二百多年一共录取26849名进士，若按满清入关起计算，平均每年录取进士一百名左右。因此，从每个朝代录取进士名额看，进士的录取比例差距较大，考中进士的难易度也不尽相同。唐元明清明显难于宋朝。

一

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里也有进士，他们是林如海、贾雨村、贾敬。三进士与贾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贾府的兴衰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先说林如海。《红楼梦》第二回写道：“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从这段话得知，林如海为姑苏人，前科探花。林如海就是经县试、乡试、会试，过“五关斩六将”层层选拔，再经殿试录取后的全国第三名。一甲三名也称“三鼎甲”，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红楼梦》成书于清乾隆期间，这个成绩就是放在今天也是令人仰止的。

再说贾雨村。《红楼梦》第一回后半回“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就明确提到他，贾雨村是小说中提纲挈领式的人物。“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他虽生于仕宦，但没有家族的支持，只有靠自身努力和奋斗才能出人头地。当初他寄居葫芦庙，每日卖字作文为生，常与甄士隐交接。

这贾雨村“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也就是贫而不俗。中秋之夜，他寂寞难耐，对月口占道：“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吟罢，又高吟一联：“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来抒发心中抱负。甄士隐来到葫芦庙，把贾雨村邀到自家书院中来，两人款斟漫饮，微醉中的贾雨村对月寓怀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甄士隐称赞道：“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从中可看出贾雨村确实有才华、有思想、有抱负，令甄士隐钦佩并刮目相看，以致于甄士隐酒后命小童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赠予他作为赶考的盘缠。至大比之期，贾雨村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贾雨村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最后说一下贾敬。贾敬是宁国公贾演的孙子，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的次子，贾珍之父。贾府子孙的官职大多是世袭，但贾敬却不同，是靠自己读书并参加科考完成学业的，是乙卯科进士。不仅前途无量，更为贾府争了光，光耀了门楣。然而，进士出身的他，却不求上进，抛却红尘，一味好道，整天在都外玄真观修炼，烧丹炼汞，别的事一概不管，终因吃丹砂烧胀而死。

二

翻遍全书，我们既看不到林如海与堂内兄贾敬的任何交集互动，也看不到贾雨村与贾敬有什么来往。天缘巧合，书中却有不少林如海与贾雨村交往的情况。

话说贾雨村被革职后，交代过公私事，自己却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借以排遣心中的怨闷。后相托旧友受聘至林如海家，任林黛玉的启蒙教师。一个偶然机会，贾雨村听说都中起复旧员之信，就央烦林如海，林如海即为他写了封推荐信：“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

林如海懂得感恩，待人真诚。当贾雨村央求帮忙时，考虑到文人很重面子，林如海就说：“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瞬间把“求助”变成“报恩”。考虑到贾雨村囊中羞涩，就安排跟林家船一道走，不但省了路费，连将来找人打点的费用都一并准备好了。从这封荐信看，林如海不但聪明睿智，还人情练达，想人之所想，看破不说破，给人以尊严。

经林如海举荐和贾政帮忙，贾雨村不但重新恢复功名，而且还做上了金陵应天府知府。重新走上仕途的贾雨村，与贾政交往频繁，贾政也很欣赏他的学识。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贾政就对清客们说：“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当时，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这足以看出贾政对这位进士才学的无比信任。之后，贾雨村经常出没荣国府。

不安分无操守的贾赦看中了石呆子二十把古扇，贾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给弄来，为了巴结贾府，贾雨村不顾石呆子死活，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便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面对贾赦的质问，贾琏愤闷地说：“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为此，贾琏还挨了父亲一顿毒打。事后就连一贯待人平和的平儿都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这是贾雨村乱判糊芦案后，以权谋私的又一罪证。至第五十三回时，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他的官越做越大，种下的恶果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堕入罪恶的深渊。

三

林如海自第二回提及，至第十四回就染病身亡，小说完整塑造了林如海短暂的一生。林如海家四代封侯，系钟鼎之家，也是书香之族。林如海之父袭侯已是皇上额外加恩，他若想继续享受皇恩封袭已不可能，要想出人头地，只有科考及第。家族四代积淀加之个人天资聪慧、刻苦勤奋，最后他不负众望，高中探花。

林如海与贾敏婚后生有一子，三岁时早夭，育有一女林黛玉。之后，林如海对女儿更是爱如掌上明珠。脂砚斋在介绍林如海时甲侧批：“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自黛玉五岁时，林如海就给请了先生，林黛玉天赋极高，满腹诗书。曹雪芹给她的判词是“堪怜咏絮才”，怜惜林黛玉如谢道韫一样有咏絮之才。黛玉小时常听得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初进贾府“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邢夫人留她吃饭和她拜见王夫人时，做得很得体，很有礼貌地辞让。第一次在外祖母家吃完饭，丫鬟捧上小茶盅，黛玉想起父亲所教，饭后不宜立即吃茶，黛玉照样漱了口。这些无不显示黛玉心思细密又善于察言观色，懂得人情又不着痕迹不露声色，显示出林家良好的家教家风。

说到这，不得不佩服贾代善和贾母。在贾府红得发紫之时，贾母夫妇能够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贾敏嫁给远在千里、四大家族之外的林如海，足以说明林如海优秀和出类拔萃，也反映出贾母夫妇的超人智慧及远见。虽然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皆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细思甚恐，后劲不足。四大家族不是靠军功起家，就是靠经商致富的，没有真正的“学而优则仕”者。纵观贾府几代发展，全靠其祖上荫蔽，过的是官二代官三代的生活。到文字辈贾赦贾政这一代，除贾敬外，没有一个凭科考取士为官的，都习惯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过活。倘若贾府日后一旦败落，还有林如海这个绩优股，还有林家这一支作为后援。

但世事难料，贾敏在生下了林黛玉后，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三岁早夭，不久贾敏就去世了。林如海承诺不再续弦，他将对贾敏的感情都寄托在女儿林黛玉身上。

同样的进士，不一样的作为与人生。林如海正面出场是为举荐贾雨村复旧员。而作为兰台寺大夫又是巡盐御史的他，为何不直接向吏部举荐，而是转托内兄贾政“务为周全协佐”呢？这只能说明林如海在朝中说不上话，无什么人脉，也暗示这位进士虽有才华，但在官场上未能混得风生水起，也许是他不愿与贪官污吏狼狈为奸吧。第二回写道：“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第五十七回，紫鹃也认真地告诉宝玉说，“林家实是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林如海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能聘贾雨村为西宾，包揽贾雨村复旧的一切花费，面对几门堂族的窘迫状况，林如海理应在生活上给予适当照顾，不至使其流寓不定，孤零漂泊。作为进士的他，能给女儿聘请家教，却没有想到设立家塾，使贫穷的林家后人有书可读。林如海在贾敏死后，不再续娶，还把女儿送去贾府寄养。也正是林如海这一系列做法以及林家后人无能等诸多原因，导致林家子孙流散、后继无人。

贾雨村虽“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下他一人”，但他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与林如海大不相同。在外几年游历，再次复职的贾雨村，心理已发生一些变化，他已变得老练圆滑，学会了明哲保身、以权谋私，甚至徇私枉法。刚接到薛蟠杀人案时，先是大怒，后经门子提点，为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他最终屈从于世俗的黑暗，转而巴结并想方设法帮贾王两家解决这个“难题”，原先答应帮甄家寻找英莲一事都抛之脑后，最终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按说，复出后的贾雨村，正处于事业家庭辉煌期，正是汲取教训，大展宏图之时。可惜，好钢未用在刀刃上。他不甘寂寞，梦想一飞冲天，其背后却是无穷的贪欲与野心。他工于心计，忘恩负义，利欲熏心，同时又心狠手辣、趋炎附势、媚上欺下。他从一个穷书生起步，历经官职动荡与沉浮，演绎了一场真实版的官场现形记，表达了作者对那个黑暗社会的深刻厌恶与唾弃。多行不义必自毙，根据“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之暗示，贾雨村在滚滚红尘中逐渐变成大奸大恶之人，从而落得身陷囹圄之后果。

乙卯科进士的贾敬，他既不热衷于功名仕途，也担负不起管理家业之重任。为了能长生不老，整天在玄真观修炼，放纵家人胡作非为，活出了极端自私和不负责任，宁国府被搞得乌烟瘴气。他的生日也不回去，贾珍只能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之后，合府家人才来宁府庆寿辰，场面热闹隆重。贾母对贾敬很有看法，借口贪吃了桃子，有些腹泄不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别看，过生日贾敬不回去，但他一点也不糊涂，还是遵守宗法制度的。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就详细描写了贾府除夕祭祖的过程，“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祭礼是所有礼中最应被看重的，而祭礼最重要的则是有诚敬之心。贾敬作为宁国公最年长子孙，同时也袭爵，所以由贾敬主祭。据《说文解字》：“敬者，肃也”“在貌为恭，在心为敬”，也许曹公赐予贾敬这名，就是想要他切实履行好他的职责，对祖先怀诚敬之心，管理好贾氏一族，让贾氏先祖的恩泽永续传承。正如贾氏宗祠大门的长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一样，先祖用“肝脑涂地”才换来的荣华富贵，后代子孙有责任和义务将这份荣耀传承下去。

然而，贾府祖业倾颓、子孙堕落，正是从贾敬开始的，“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造衅开端实在宁”，家事败落首罪当归宁府。贾敬，假敬也。贾敬死的时候，正值宫里一位老太妃薨了，大家都去参加国孝去了，死得非常孤寂，无亲人在身边。贾府只留尤氏一人独守，尤氏无奈只得“独艳理亲丧”。

综上所述，林如海、贾雨村和贾敬均为《红楼梦》里的进士，曹公对三进士的人品、性格、行为塑造及倾注的情感是不同的。一个是忠厚谦和、人情练达，但政绩平平，因林如海早逝，未能撑起林家基业及子孙支庶繁盛，也未能助力于贾府，对贾家没起作用。林如海寿命太短，空有诗书，未尽其用；一个是满腹才学，仪容不俗。但贾雨村奸猾狡诈、徇私枉法、忘恩负义，他受恩于贾府，是与贾家多年交往的朋友，在贾家极需救助之时，却成了埋葬贾家的帮凶，最后自己也落得锁枷扛；一个是家族中既有才学又有功名之人，贾敬若能担负起自己的职责，完全有能力将贾家引导走向一条较为平稳的发展之路，即使后来没落了，也能软着陆。他却以自我为中心，抛家舍业，追求长生不老，“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虚度无为，终其一生，不但对家族没起到作用，死了还浪费人力和财力安葬他。总之，《红楼梦》里“腹有诗书”的三进士，因种种原因都没能活成理想中的模样，既未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也“于国于家无望”，最终都被封建黑暗吞没，从而深化了《红楼梦》的悲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