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吟》解析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上半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写林黛玉为“寄感慨”，写了五首咏西施、虞姬、明妃、绿珠、红拂五位“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的诗，被贾宝玉命名为《五美吟》。薛宝钗看后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这《五美吟》究竟咏了些啥？又是怎样的命意新奇？以致连“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宝姐姐都会如此称赞呢？

《五美吟》内容解读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西施是春秋时越国美女，越王勾践将其献给吴王夫差，让其荒废国政，后来吴国果然被越国所灭。西施的结局，一说城破后被越国人沉入江中，一说随越国大夫范蠡夜遁五湖。诗的第一句说西施这一绝代美女已经逐江水随波浪而去。倾城指全城人都出来看美女，比喻西施美貌非凡，出自两汉李延年的《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第二句说西施离去，空旷的吴宫还在徒劳地怀念她。“儿家”这里指“西施”。第三、四句直白明了，说不要嘲笑当年与西施相邻的东村那个丑女，她虽没有西施的荣华，却头白时还能在溪边浣洗，平安活到老。相传西施有心疼病，常皱眉而愈显美丽，丑女东施也模仿皱眉反而更丑，即东施效颦的故事。不过，《西施》这首诗不是歌咏西施，而是感叹她的悲剧命运，说她的命运反不如丑女，东村女到白头时还能在溪边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是秦末西楚霸王项羽的爱姬。项羽和刘邦争雄时，在垓下被刘邦军队包围，刘邦的军士唱楚歌，项羽以为楚地已经全部沦陷，在军帐中与虞姬诀别，即赋《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诗的前两句，人“肠断”而乌骓“夜啸风”，一种慷慨悲壮的氛围跃然纸上。据说项羽有重瞳子，有一匹乌骓马，项羽自刎后，乌骓马也不食而死。虞姬与项羽面临生离死别，即“幽恨对重瞳”，前两句形象刻画了项羽在重围中面对美人和骏马，感叹英雄末路之情景。黥彭指黥布和彭越，二人都背叛项羽归顺刘邦，但二人终与刘邦矛盾激化，被刘邦所杀，彭越被剁成酱。诗的后两句把黥布和彭越与虞姬对比，黥彭背叛项羽而不得善终，而虞姬则壮烈以身殉情。歌颂了虞姬乃是一位有情有义又有烈的女中豪杰，这也符合《红楼梦》贱“须眉浊物”而颂扬清爽女儿之宗旨。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即汉元帝时和亲出塞的王昭君，因避司马昭名讳，晋朝人改称王明君，后世延用又称明妃。王昭君，姓王名嫱，天生丽质，聪慧异常，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汉元帝建昭元年被选入宫。传说王昭君进宫后，因自恃貌美，不肯贿赂画师毛延寿，毛延寿便在她的画像上点上丧夫落泪痣。昭君便由此被冷落宫中，无缘面君。诗的首句说王昭君远嫁离开汉宫时，汉元帝和满朝文武都为她惊人的美貌所震撼，第二句说她“红颜命薄”。后两句以慨叹的口吻，说汉元帝即使不重视美色，也应该自己眼见为实，怎么能单凭画像，把选择美丑的权力让给画工呢？林黛玉借这首诗来言志，自我悲叹，抒发早已郁积在内心的愤懑和理想。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相传石崇是晋代大富豪，建有金谷园，曾与王恺斗富。绿珠是石崇的宠姬，权臣孙秀看上了绿珠，向石崇求取，石崇不予，孙秀假托圣旨逮捕石崇。当时石崇正在楼上欢宴，看到前来抓捕的甲士到门，石崇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哭着说：“当效死于官前。”说完即跳楼自杀。

诗的第一句“瓦砾明珠”是联系石崇的富有奢侈而作比喻，说石崇富甲天下，美人成群，实际上并不把绿珠当回事。第二句就是把这种意思明白地表示出来，“石尉”即石崇。后两句说绿珠殉情，后来石崇被杀后在阴间也有人作伴，不感到寂寞，这可是石崇前生修来的“顽福”即痴福。在这首诗中，林黛玉对绿珠有一种明显的惋惜之情。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红拂是唐代杜光庭《虬髯客传》中的人物，她本是隋朝大官僚杨素的侍姬，当时天下将乱，民间布衣英雄李靖谒见杨素陈述见解，杨素“踞床而见”，李靖长揖不拜，言谈自若，并责备杨素“不宜踞见宾客”，杨素敛容谢罪。红拂在李靖离去时问清其所居旅店，到夜里女扮男装投奔李靖。李靖问红拂：“杨公权重京师，如何？”红拂回答说：“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

李靖长揖不拜雄辩善谈神态不凡，红拂眼光敏锐看出穷途中的英豪。杨素那死气沉沉腐朽将亡的府署，怎么能够困留得住女中的大丈夫？这首诗赞美红拂是一位女中豪杰。林黛玉在这首诗中表达了对红拂的远见卓识、不受权势的诱惑和封建礼教的束缚、大胆追求理想生活表示钦佩。字里行间也暗示出自己欲摆脱“尸居余气”贾府的羁縻，去追求自由幸福的理想生活。

《五美吟》隐寓含义

林黛玉的《五美吟》历来被众多红学研究者、爱好者所关注，有人联系小说中各位女儿的情况以及曹雪芹惯用的隐喻笔法，把西施、虞姬、明妃、绿珠和红拂与林黛玉、贾元春、贾探春、薛宝钗和史湘云对照，得出《五美吟》正影射十二钗的前五钗，并分析得有理有据。因《红楼梦》未完，佚稿情况复杂，在此难以定论。笔者仅从小说文本和诗意出发，简要分析《五美吟》所蕴藏的含义。

西施在五美中所处的时代最早，《五美吟》第一首就歌咏西施。在《西施》这首诗中，林黛玉不是对西施进行大肆歌颂，更多的则是怜悯与同情。西施为了复国，寄人篱下忍受屈辱，到头来却逃脱不了被害之结局。这让黛玉感到心寒和害怕。从全书看，曹雪芹有意将西施作为林黛玉的象征，用西施来影射林黛玉的命运。如第三回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时“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六十五回兴儿说黛玉是“多病的西施”，第七十四回王夫人说晴雯长的像黛玉又骂晴雯“好一个病西施”等。黛玉正是由西施的遭遇想到了自己，自己如今也是寄人篱下，前途渺茫。此时的黛玉早已看清了贾府捉襟见肘之势，在宝玉生日时，她对宝玉说道：“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黛玉开始为自己和贾府的今后担忧。“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由此，她甚至羡慕起了那些效颦“东施”女，她们虽然没有如西施般的美貌和才华，但她们却在年老时依旧能“头白溪边尚浣纱”，多么的令人羡慕！

在《虞姬》一诗中，黥布与彭越甘愿投降于敌人，贪生求荣，苟且偷生，终究难逃一死的下场，而虞姬却对项羽忠心耿耿，临危不乱，拔剑自刎，用自己的鲜血证明自己的忠烈，可歌可敬。此诗不仅从侧面反映出林黛玉对木石前盟的忠贞不二，同时也暗含讽刺宝玉，就如西楚霸王项羽一般，对心爱之人犹豫不决，优柔寡断。预示着黛玉最后不会在尘世污淖中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质本洁来还洁去”。

《明妃》这首诗林黛玉不仅仅是在感叹自己“红颜命薄”，更为王昭君敢于挺身出塞的勇气所震撼，赞美了王昭君倔强不屈的个性。王昭君本可以在宫中安稳地生活下去，可她又不愿意向画工之类小人低头，最终走上出塞和亲之路。从中可以看出，面对压迫黛玉不愿意任人摆布，要求主动掌握人生命运的自立精神。

在《绿珠》中，黛玉逆反为绿珠讴歌之意，心里充满了对绿珠错付真爱的惋惜。黛玉直言，石崇未必就是绿珠的真爱，绿珠根本不值得为石崇去死。这也正是黛玉对宝黛感情的态度，黛玉注重的不是物质满足，而是精神依恋与情感默契。

在《红拂》一诗中，黛玉敬佩红拂，她虽身为杨素的侍妾却能够“巨眼识穷途”，主动掌握自己命运，得到了理想归宿。诗中表达出黛玉也想像红拂一般冲破“尸居余气”的贾府与世俗礼教，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理想和人生。

《五美吟》回前诗解

在俄本第六十回回目后、正文前有一首回前题诗，诗前有“题曰”。早期抄本，甲戌本无此回，庚辰本原缺此回，后用己卯本的补抄本来填补的。解读好此回前诗，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五美吟》内容及寓意。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

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

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这是以五古形式写的标题诗，在《红楼梦》中极少见，也有人疑其非曹雪芹所作。诗的前四句是说林黛玉才貌绝世，幽居深闺，虽有珠翠增色，也是枉然。因为她用情太痴，容易感伤，不知爱惜保重自己。此回写贾宝玉到潇湘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见她刚刚哭过，便劝她“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宝玉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早已滚下泪来”，黛玉“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这些皆是诗中所指。

联系第六十四回来看，此回有两个主体故事，一个是“幽淑女悲题五美吟”，即林黛玉怀念父母而于“瓜果之节”“自己祭奠”，后来又写《五美吟》；另一个是“浪荡子情遗九龙珮”，描写贾琏勾引尤二姐。这首诗是针对这两个故事而咏叹。“奇女”“苦泪”“憔悴”是指林黛玉，而黛玉说自己写《五美吟》，乃是“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那“五美”都是名副其实的“奇女子”，所以五六两句感叹“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说黛玉和那些历史上的奇女一样“薄命”。最后两句则转笔说尤二姐。“桑间人”本指放荡淫逸之人，尤二姐与贾珍有染，后又为贾琏所诱，故被称为“桑间人”。“好丑非其类”，当然是将黛玉和“五美”归为“好”一类，而将尤二姐归为“丑”一类。作者把不同的两类人和事放在同一回中来写，也有艺术上的衬托作用。虽然尤氏姊妹与黛玉就薄命而言并“无二致”，但一为淫逸，一为贞洁，是“好丑非其类”，只不过曹雪芹对尤氏姊妹的遭遇及结局充满了同情和怜惜。

综上所述，《五美吟》中的“五美”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五美”的命运，对林黛玉触动很大，产生了情感共鸣，引发了她对人生的深刻思考。林黛玉通过这五首诗，表达了自己不想为不值得的人付出，也不愿和相爱的人有一个悲剧结局。她对自由极其向往，但她没有能力去实现，“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从中可看出林黛玉对人生和爱情有着深刻思考并日臻成熟。她希望能像红拂一样勇敢地选择和行动，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婚姻和理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