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情未了

妙玉本是苏州人氏，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父母双亡，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后亲自入了空门，在玄墓蟠香寺出家，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

曹雪芹用“带发修行”这种方式让妙玉修行，其中蕴含他对这个聪慧的青春少女有着诸多悲悯和不舍，不忍心将她一头青丝剃除，同时也隐含着妙玉仍对美好生活充满向往，还不能彻底摆脱尘缘，逃离世俗。

一

谈起妙玉，大家都知道。只知她是苏州人氏，带发居士，官宦子弟，也不知她姓啥名甚。我常想曹公为何用“妙玉”二字来命名一个青春女孩，难道有什么奥秘？

我们知道，妙玉与贾宝玉、林黛玉、林红玉一起被称为红楼四玉（当然还有蒋玉菡、甄宝玉、茗玉、玉钏和玉官，这里不提）。贾宝玉不用多说，他是《红楼梦》第一主人公，是曹雪芹满怀理想和激情，倾其心血和才力创造的艺术形象。黛玉、红玉是颜色之分，“黛”是青黑色，况林红玉，因名字中含有“林”字，冲撞了林黛玉，“玉”字又冲撞了林黛玉和贾宝玉，故改名小红。“妙”字，有美好、奇巧、神奇和年轻之意，“玉”在国人心目中代表一切美好和有德性的东西，温润而色泽鲜明，一直深受人们喜爱。从“通灵宝玉”“以玉为美”中可看出曹公对玉的挚爱与赞美。曹雪芹用“妙玉”来命名，确实动了一番脑筋，且“妙”还多少含点神秘色彩，恐怕多少还包含她与黛玉、宝玉等人，特别是和宝玉间微妙关系。

妙玉自幼聪慧美丽，但老天并没有眷顾她。虽出身官宦之家，但她父母早亡，三岁便出家，自小由极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带在身边养大，童年生活不可谓不悲惨、不苦辛。

元妃省亲，贾府建造大观园。王夫人信佛，听说妙玉后，下贴将她“请”至贾府，入住栊翠庵。从后文中得知，妙玉美丽聪颖，心性高洁，能吟诗作赋，才华横溢，为金陵十二钗正册。

何为正册？小说第五回警幻对贾宝玉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她是唯一与贾府没有亲戚关系之人，不仅列入正册，还位居正册第六，从中也可看出曹公这位孤女无比器重与厚爱。

为了能亲睹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她随师父来到京城，她十分珍视与师父一起生活的日子，好学且勤奋。后学业进益，佛学有成。

曹公评价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中秋之夜，湘云、黛玉在凹晶馆联诗，当咏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妙句，二人不知如何往下联时，这时妙玉现身，请她们到栊翠庵中，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续足了《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中后十三韵全诗。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是妙玉题后十三韵的首句。诗意说制成篆文形状的香，在贵重鼎里面燃烧，烧完后像脂一样凝结在玉盆里，非常形象生动。过去贵族，特别是有钱人家经常是用玉做的一种盆形的器皿来安放蜡烛，蜡燃尽流淌出的蜡油，掩埋了蜡根，就好像堆满了脂肪一样，像冰一样凝结玉盆里。尤其是“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等句透出天色微明、富有朝气之象，将湘、黛颓败凄楚之句给翻转过来，以“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收束全诗，一扫此诗前半部分的凄苦。难怪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二

“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与她邻居十年的邢岫烟说妙玉“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她也自认为是畸零之人，即是个踽踽独行、形单影只、性格怪僻之人。她对政治、权力，没有兴趣；对社会、俗世和名利，也都看破；她不合群，自愿在边缘生存，享受清静与孤独。

但她能与天、与宇宙、与自然达到和谐，她又觉得自己很有尊严，很有价值，不可轻亵，凛然莫犯。妙玉喜爱庄子的文章，她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都没有好诗，只有宋朝范成大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算得上好的。

妙玉“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她对贾府的富贵庸俗十分鄙视，把金玉珠宝一概视为俗器，同时又十分孤高，爱洁成癖。她喝从梅花上收集雪融水沏的茶，就是到惜春处下棋闲坐时，也要带上自己的茶具。贾母带刘姥姥、宝玉、黛玉等人到栊翠庵喝茶，刘姥姥走后，要将刘姥姥用过的一个成窑五彩盖盅给扔掉，便吩咐人打水洗地。

在贾府上下，除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外，她没有一个看得起的，甚至连林黛玉这样的人物也曾被她讥为“大俗人”。黛玉一面吃茶一面问妙玉：“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登时一脸不屑，“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顿时把颦丫头怼得说不出话来。“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想想曹公为了托映妙玉，也真是难为了颦儿。

三

妙玉给人看上去总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其实，她并不是一个真正孤傲的人，如她私邀黛玉、宝钗喝梯己茶，孤高自赏的妙玉已将二位视为了知己；凹晶馆联诗，她见天晚，主动邀林黛玉、史湘云到庵中喝茶以及妙玉给每人送一枝梅花等，都说明妙玉的本质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之人。

妙玉虽然身为空门中人，但并未做到视物为空，不仅身边有丫环、嬷嬷伺候，而且饮食起居都非常讲究。妙玉给贾母献茶用的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捧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而这件珍玩仅仅因为刘姥姥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她就弃之不要了。她请黛玉、宝钗喝茶时所用的茶具，无一不是稀世之宝：“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有‘

妙玉一生在佛院庵堂度过，可她尘心未尽。自从进了贾府，与岫烟情谊更深，与黛玉、宝钗、湘云、惜春为友，对宝玉暗生情愫。妙玉与贾宝玉的关系，很值得玩味。他们间的感情，更像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第四十九回中的一段情景描写，历来被人称道。宝玉在雪中“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这段文字不光把红梅映雪之景惟妙惟肖给描述出来，而且还透露出宝玉与妙玉相知程度极深且纯洁，就犹如这大雪天烂漫的红梅，清新自然，赏心悦目。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宝玉又落了第，李纨对宝玉道:“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妙玉的孤高自傲，“过洁世同嫌”，连平时不大评人的李纨都直言不讳，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很显然，妙玉的梅花可不是人人都能随便折取的，可宝玉却“乐为”，皆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深知妙玉的性情，知道他是可以折取梅花的，就冒雪而去。结果不负众望，宝玉终于乞来一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大家见此红梅，非常高兴，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分别用“红梅花”三字各作了首七律。宝玉在众人催逼下，勉强作了首“访妙玉乞红梅”，写出了自己对妙玉的赞赏之情：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这首诗把妙玉比作嫦娥，体现出了怜惜与哀婉的情怀，字字句句充满了对妙玉这个“槛外人”的仰慕。“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更是将宝玉对妙玉的怜惜与关怀，表现得淋漓尽致，难怪黛玉有些吃醋说，不服气地评价此诗“平平”“有些意思”“凑巧而已”。

宝玉生日那天，大观园的姑娘丫鬟们都来捧场，堪称群芳齐贺。自称“槛外人”的妙玉，写了个帖子：“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让庵中一个婆子送到怡红院去，而她写给宝玉的“生日贺卡”竟然是粉红色的。在得到宝玉以“槛内人”“世人”的自谦回帖后，妙玉自然引宝玉为知己，宝玉对妙玉的感情也有了一些崇敬和神往。然而，妙玉毕竟是带发修行的年轻女尼，续书第八十七回，写宝玉在旁观妙玉下棋，妙玉此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然后与惜春道别，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回路“弯弯曲曲”，隐射了妙玉复杂的心绪。顺理成章、不露声色地“请”宝玉“指引指引”，送她回庵，还是惜春看得明白、看得透彻：“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配的画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由于《红楼梦》未完，贾府败落后，妙玉的结局一直众说纷纭。程高续书中，妙玉被抢人所掳、亡于海边；另有人考证，妙玉“红颜屈从枯骨”，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也有人根据“风尘肮脏”推论妙玉沦落风尘，五花八门，莫衷一是。

判词“云空未必空”以及曲子“青灯古殿人将老”“红粉朱楼春色阑”，注定了妙玉的结局是个悲剧。她因自小多病，带发入了空门，在庵堂寂寞里虚度了青春。她才华阜比仙，孤傲清高，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虽贵为“金玉质”，最终却“落入污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