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山径褪去了盛夏的浓妆,只余下深浅不一的青绿在微凉的秋风里摇曳。拾级而上,脚下不时碾过几片飘零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宛若山灵与过客的絮絮私语。转过一道赭石色的山弯,忽有几簇野菊的黄艳跃入眼帘,正待驻足细赏,一株苍劲的皂荚树却蓦然闯入视野,虬曲的枝干在澄澈的秋阳里投下斑驳的剪影。
它就那样立在山径旁的空地上,算不上参天,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树皮是深沉的灰褐色,像被岁月反复摩挲过的老物件,布满了不规则的纹路,而最惹眼的,是枝干上密缀的锐钉。那些尖刺短而粗,带着冷硬的质感,错落有致地嵌在苍皮之上,恍惚间,竟像是它从未卸下的铠甲,依旧保持着当年那般警惕又倔强的自卫模样。阳光透过疏密相间的枝叶,在树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锐钉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倒添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沧桑。
一串串皂荚,像极了拉长的扁豆,青中带黄,带着自然的褶皱,沉甸甸地坠在枝头,风一吹,便轻轻晃动,似在向过往的行人招手。看着这垂垂的荚果,脑海中像是有扇尘封的门被猛地推开,儿时的记忆瞬间汹涌而来。
那时候,村子里也有这样二棵皂荚树。每到秋末,皂荚熟透,便会跟着大人去采摘。小小的手握住粗糙的枝干,小心翼翼地避开尖刺,把一串串饱满的皂荚捋下来,沉甸甸的,满是收获的欢喜。回到家,将皂荚掰开,里面是淡黄色的果肉,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蹲在井边,将皂荚果肉在清水中反复揉搓,不一会儿,水面便泛起了细密的泡沫,不像现在的洗衣粉那般丰盈,却带着一种纯粹的、来自山野的洁净气息。
那时的衣裳,多是粗布缝制,沾染的也不过是泥土与草木的痕迹。将衣裳浸入混着皂荚泡沫的水中,轻轻揉搓,泡沫便随着动作散开,那股清芬也随之弥漫开来,萦绕在鼻尖,清新又安心。洗好的衣裳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风一吹,便晃晃悠悠,带着阳光的暖意和皂荚的淡香,那味道,成了童年里最鲜活的气息之一,是自然赠予的温柔,也是简单生活里的小确幸。
工作后,当我生活在城市里时,各种洗衣剂层出不穷,带着各种人工调制的香气,便捷又高效,皂荚便渐渐淡出了视野。那些长着锐钉、结着荚果的皂荚树,只能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如同许多旧时光里的事物一般,踪迹难寻,只能在偶尔的回想中,模糊地勾勒出轮廓。
熟料,在这秋日的山径上,竟能与它重逢。老木依旧,枝干挺拔,尖刺依旧锐利,荚果依旧垂落,仿佛这么多年的时光,都未曾在它身上留下太多改变。可于我而言,这重逢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旧事如潮水般涌来,那些蹲在井边搓洗衣裳的午后,那些空气中弥漫的草木清香,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山风轻轻吹过,带着山间特有的清新与微凉,拂过皂荚树的枝叶,也拂过我的脸颊。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而那抹带着草木香的洗衣时光,也仿佛随着这山风,化作了一股温软的力量,在心头漾开,不知不觉间,竟湿润了眼眶。
原来,有些事物,即便隔了经年,即便身处不同的时空,只要再次遇见,便能瞬间唤醒心底最柔软的记忆。这棵山径旁的皂荚树,是山野的馈赠,也是时光的见证,它让我明白,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美好,从未真正消失,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与我们温柔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