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秋场
今年的秋,算是叫雨水给泡透了。天仿佛破了个窟窿,那雨,不是夏日那种噼里啪啦的阵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它是成天成夜地滴哒着,不急不躁,却带着一股子执拗的寒气,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整个天地间的热气与干爽都一丝丝地抽走、挤干。晴一天,不过是老天爷打个哈欠,紧跟着便是漫无边际的、灰蒙蒙的三天。人的心,也跟着这天气,发了霉,长出了灰白的绒毛。
总是不放心家里的老爹老娘,这秋该怎么晒。趁周末回家看看,一脚踏进老家的院子,心便不由得往下一沉。满院子本该是金灿灿、明晃晃的玉米和花生,此刻却都失了魂魄。玉米棒子挤挤挨挨地堆着,本该是耀眼的金黄,如今却是一种浑浊的、灰不溜秋的颜色,像一群刚从泥水里钻出来的小兽,蜷缩着,没精打采。那花生呢,带着湿泥,一簇簇地瘫在苇席上,也全然不见了往日饱满的精神,倒像是一地遗落了的、沾了尘土的绒线团子。整个院子,弥漫着一股子潮湿的、带着些微腐气的闷味儿,往年的那种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粮食的甜香,是一丝也闻不到了。
父亲就蹲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佝偻着背,像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多年的石头。他默默地抽着烟卷,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也显得滞重,盘旋着,不肯散去。他的脸,阴得比天上的云还要厚,眉头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我唤了一声“爹”,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往日的亮光,只是沉沉地“嗯”了一下,目光便又落回到那一院子的“愁”上去了。我晓得他愁什么。这满院的收成,是他一年的心血,从春日的点种,到夏日的锄草,汗水不知淌了多少,就盼着秋日这场“晒”。晒干了,入了库,心也就踏实了。可如今,这雨,把这最后一步,也是最要紧的一步,给生生地阻断了。
“晒秋场”,这原是乡下秋天最隆重、也最令人心安的一场仪式。在我的记忆里,那场景是何等的阔大与温暖!那时候的天,是那种水洗过似的、又高又远的蓝。阳光是明晃晃的,不带一丝渣滓,慷慨地洒下来,烫着人的脊背。整个打谷场,被石磙子碾得平展展、光溜溜的,像一面巨大的、土黄色的镜子。新收的稻谷、玉米、黄豆,哗啦啦地铺展开,厚厚的一层,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张辉煌的毯子。
父亲和母亲,那时都还年轻,力气也足。父亲拿着一把巨大的木锨,迎着风,唰地一下,将一堆金黄的谷粒扬向空中。那一刻,真是好看极了!谷粒如一道金色的瀑布,又像一群欢快的飞蛾,在阳光里划出优美的弧线。干瘪的谷壳,轻飘飘的,被风吹到一边,落下地来的是沉甸甸、圆滚滚的好谷子。母亲则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头巾,拿着竹耙子,不停地在晒着的粮食上划拉着,让每一粒都能均匀地享受到阳光的抚慰。我们这些小娃儿,光着脚丫,在温热的粮食上奔跑,脚底板痒酥酥的,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谷物混合的、朴素的香味。那是一种富足的、踏实的、让人想放声歌唱的味道。
可眼前的景象,哪里还有半分记忆里的影子?这连绵的雨,把这好端端的一场“晒秋”,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无声的折磨。粮食堆在院里,心里就像压着一块湿透了的破棉絮,沉甸甸,凉冰冰的。邻家三爷拄着拐棍过来串门,望着天,叹口气说:“这雨再下,玉米怕是要长芽,花生也要焐坏了。唉,人算不如天算呐!”父亲只是更狠地吸了一口烟,那烟雾,仿佛是他无声的叹息。
夜里,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滴答声敲在瓦上,也敲在人的心上。我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雨声,和隔壁屋里父亲翻来覆去、压得旧床板吱呀作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雨,下得人心里头发慌,下得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从前遇到旱天,还能淘井,还能车水,总归是人和天斗,有个使力的去处。可这雨,你拿它有什么法子呢?它软绵绵的,无处不在,你却挥不出拳头,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着,由着它一点一点地,把一年的盼头都泡得发了软,变了质。
我忽然想起古人笔下那些关于秋雨的诗句,什么“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那是文人雅士的闲愁,带着些许精致的凄凉。而农人的愁,却是结结实实的,是关乎饭碗的,是看着汗水白白流逝的、钻心的疼。这愁,没有那般婉约,却要沉重千百倍。
天,终于蒙蒙地亮了。雨势似乎小了些,成了极细的雨丝。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爹走进屋里,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竟拖出几大卷厚厚的、透明的塑料布来。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要给这满院的粮食,搭一个临时的“晒秋场”!
我也赶紧上前帮忙。我们在院子里支起竹竿,将塑料布展开,覆盖在玉米和花生堆上,四角用砖头压得严严实实。这透明的棚子,虽挡不住那股子潮气,也透不进温暖的阳光,但至少,能隔开那无休无止的直接浇淋。父亲在做这些的时候,脸上那股子绝望的阴郁,似乎被一种顽强的、不服输的劲儿冲淡了些。他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每一个角落,生怕留下一丝缝隙。
站在檐下,看着这院子里突然多出的、有些怪异的透明棚子,看着棚子下那些灰扑扑的、但总算有了些庇护的玉米和花生,我的心里,竟也生出一种奇异的慰藉。这或许就是庄稼人世代相传的、最朴素的哲学:老天不给你好天气,你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总得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扯起一块塑料布,也是一种抵抗,一种不肯低头的姿态。
雨,还在若有若无地飘着。远处的天边,云层的缝隙里,似乎透出了一丝极淡、极微弱的光。父亲也抬着头,望着那丝光,喃喃地说:“看这样子,兴许……快晴了罢。”
是啊,雨,总有停的时候。只是这令人焦心的晒秋场,何时才能真正地、痛快淋漓地铺满阳光呢?我们都在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