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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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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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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花

巷子尽头住着一个疯子。

这是爹娘反复叮嘱我的,说巷子里的那个疯子不正常,让我与其他人离那里远一些。小孩贪玩,一下学我们几个关系好的就聚在巷子里乱窜,大人工作忙,厂里下班又晚。这段傍晚夕阳坠下的时间里往往充斥着易拉罐叮铃铛啷响个不停,直到有受不了的邻里开窗把我们一顿骂,几个小孩儿才嘴上嘟囔着往回走。

有段时间刮起了“踢电报”的风潮。街头巷尾,都有我们灵巧地躲过湿床单糊脸,在杂物间串梭的身影。那是一个热得闹人的夏,老师拿着书本一字一句带我们读“听取蛙声一片”,我们心哪里管什么“稻花香”还是“稻香村”,全飞得找不到北。北方城市离蛙声远得很,这种聒噪老师总说我们以后就懂。李夏许起身问:“学这些有啥用?要我说,人家先进的都出国了。国外可不学这些,人家看不上咱的东西。”他一向是最有见识的,他爹带着几个人去了沿海城市,隔三差五往家里送钱和新奇玩意儿,“稻香村”也是他讲的。

老师拉下脸:“李夏许,又是你找茬。”李夏许怪模怪样地耸肩,调子拐了七八个弯说了句“饭”。我托腮不解,小声问张叶华:“他饿了?”“不知道,他这么饿也有他的道理。”

说实在的,我不喜欢李夏许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整天拽上天去,课间拿个纸片子画上黑白格子说这是钢琴。切,谁没听说个钢琴。

我没和他们放学在一起玩,回家冲到坐遥椅上晒太阳的爷爷身边:“你见过琴?”爷爷挥手:“边儿去,啥琴嚷嚷来嚷嚷去的。”“就那什么…”我比划半天,“有黑块儿白块儿的,弹了有声儿的琴。对,钢琴。”

爷爷睨了我一眼,扇着蒲扇:“那不是个好玩意儿,”

“骗谁呢,我们班儿那李夏许,知道个钢琴,可牛坏了。钢,厂子里多的是,那有啥稀罕的?”

“死小子别胡咧咧,这么说吧,我以前认识一亲戚,学钢琴的,天天嘴里念叨名种洋名儿 ,”爷爷皱起眉,看向外面。“后来呢?”我问。

“后来疯了,被人扔猪圈里困了两年,疯得不成样,再后来没看住,他拿了一户人家的农药灌下去了。”

我后背一凉,爷爷吧咂两下嘴,往我的背拍了一巴掌,催我不出去玩就写作业去。我莫名其妙想起巷子头的那个疯子,于是问了一嘴:“那巷子尽头的那个疯子也是嘛?”“什么疯子?”爷爷愣了一下,点了根烟,顺着夕阳落下烟雾飘散的方向看去,“种茉莉花的那家?不清楚,我跟你老子搬过来的,哪知道这个?”

我眼睛胡乱瞟了半天,心里有个声音让我去巷子尽头看看。楼下小区传来张叶华的喊声:“兴子,下楼踢电报去!”爷爷挥手让我快闪,我走到门口,却又叫住了我:“如果那个真是那会儿疯的,你也不用怕,都是可怜人。”夏季的闷热席卷了我,将我关在一个透明盒子里,也可能是将我丢进了蒸锅中。我没去看夕阳下爷爷的背影,胡乱应了一声就跑了。

易拉罐在我脚下拐了几个圈,叮铃铛啷地,朋友们讨论今天李夏许说的“钢琴”,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车铃混着孩童的笑骂声。我总有些心不在焉,一下没看住,易拉罐顺着巷子滚了老远。我怔愣地看着它离开,回过神来笑着说:“我的我的,我去捡回来。”

张叶华拦住我:“别了,赵叔不是不让你去巷子里面嘛,就是个空易拉罐,明儿咱几个一起买一瓶汽水,喝了就又有了。”我摆摆手:“刚好我想起我有点事,你回去的时候顺便跟我家老头讲一下,我晚饭不回去吃了。”说完,不顾其他人的阻拦,我朝着易拉罐消失的方向跑去。

其实张叶华说得对,一个易拉罐,几个人凑凑钱买一瓶汽水就行,追这个干嘛?我顺着夕阳消失的方向跑去,热风席卷而来,天边像是蒸桑拿一样蒸红了它的脸,我的脸也随着跑动而变红,心脏剧烈跳动。

易拉罐静静躺在巷子尽头那户人家的门口,好像是专门等着我发现。我咽了口口水,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已经褪色了的大门。现在还留着院子的房子少见的很,我仰头看檐下的燕子窝,手里攥着易拉罐,脚却像粘住了一样不离开。门曾经刷着红漆,现在脱落的差不多了。院子里有着好闻的花香,顺着晚风吹来,吹进我的心中。

北方茉莉花特别难养。这是我爷爷告我的,别人曾经送过他一盆,没多久就死了。我嗅着晚霞里盛开的花香,迟迟不愿离开。

门被推开了,我往后一跳,手里的易拉罐攥得更紧了些。门后是一个留着长发的人,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菜市场挂着露水的葡萄。他眼里有些疑惑:“你,在我门口干嘛?”“我,我易拉罐掉这里了。”我梗着脖子,打量眼前这个与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的人。

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瘪了的易拉罐,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哦,这样。”我吸吸鼻子,将手背到背后:“你真是一个怪人。”“别人都这么说。”他耸耸肩,“你爸妈没有叮嘱你别来巷子尽头?”

“叮嘱了,但你看起来不像是疯子。”我深吸一口气,踮起脚试图与他对视。

他门缝开大了些,腰也微微弯下一些与我平齐,语气里流露出一些笑意:“你怎么推断出来的?”“因为你会养茉莉花,疯子不会养花。”我见他没有什么敌意,于是吊儿郎当回道。

他挑眉接着问:“那什么人会养花?”“文人,我们老师说文人墨客最爱养花鸟鱼虫。”话音刚落,疯子脸色一沉将门重重地摔上,震得燕子从窝里飞向了蓝天,也震落了摇摇欲坠的几片红油漆。易拉罐上㓎着我手心的汗,我“切”了一声往家的方向跑去。夕阳在我身后慢慢沉进山里,飞鸟飞过夕阳,又被一起吞进看不见的深山。

回家爹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只有我妈唠叨:“你多会儿能像人家夏许,安安分分在家里坐着学习,别每天和老张家的疯跑。”我罕见地没顶嘴,脑子里想的全是那双冰葡萄似的眼睛还有浸满茉莉花香的晚霞。妈眉头一挑,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黄瓜,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头和爹聊起厂里的事。李夏许他爹带着一些人走了,缓解了下岗危机,大家脸上少了愁眉苦脸,烟灰缸里也少了爹整夜整夜抽不完的烟头。沿海南方到底在干什么,谁也说不清,只能看着李夏许家里时不时送过来的新物件感叹两句。李夏许每天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ABCD地念着,吃晚饭总能听见他家里传来冷冰冰的女人读外语的声音,不是俄文,是陌生的,大洋彼岸的声音。

妈总会念叨两句要是当初一起去了沿海可能家里就会好过一些,但她也只是念叨两句,我们家的人都没做生意的天赋。吃过饭后我把碗端进厨房,跑到爷爷旁边看向巷子尽头。“你晚上去那儿了?”爷爷问道,我看向他在灯光下有些混浊的眼睛闪着光。我点头,神情怏怏的:“那个男的奇怪的很,留着长发喜怒无常。”

爷爷没说什么,只是慢慢拍着我的背,像是哄小孩子睡觉一样。夏夜的蝉鸣响在夜空里,我莫名想起课上的“听取蛙声一片”:“爷爷,李夏许说学听取蛙声一片没用。”“他怎么说的?”爷爷听着蝉鸣,不紧不慢开口。

“说国外的看不上咱。”我有些委屈,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委屈,可能是因为莫名其妙地被人看不起。“那有啥,总会看得起的。”爷爷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长叹一声:“李夏许家天天放的真让人抓狂。”爷爷给我打着蒲扇,微风混着蝉鸣绕在我周围:“没事,听取蛙声一片。”“我还能去疯子家嘛?”“去呗,谁知道呢?”

疯子家在巷子尽头,我找借口推了几次张叶华的邀请,绕了另一条远路去闻茉莉花。疯子和我逐渐熟悉了起来,他在晚霞刚刚攀上蓝天时就会将门留出一条缝,我便顺着缝推开了门。院子里摆着一张老旧的桌子,桌子上搁着没有写完的字。我支着脑袋问他在写什么,他眼神看向茉莉,避开回答:“你们学校学什么?”“古诗,算数,有人说以后会加英语,大家都要用英语说话。”我看着茉莉花,他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不屑。

风荡起层层热浪,天空的粉意渐渐浓了起来,燕子在门下徘徊,我与疯子不说话。良久,他缓缓开口:“会写字嘛?”“什么?我都上小学了,咋可能不会写字?”我伸了个懒腰。“毛笔字,不是你那硬笔。”他叹了口气,指向桌子上铺开的摊子。

“不会,我爷爷之前想教我,后来不了了之了。”我耸肩,疯子沉吟片刻:“你以后想干嘛?”“不知道,我爸妈说上完初中学门技术去。”我皱起眉头,“我不想学。”

“所以我问的是你。”疯子轻轻说,指指我的胸口,“己先由心,身才能由己。学什么,怎么学,怎么用,都得你自己想。”我摸摸脑袋,总觉得他在讲很深奥的事。他见我迟迟没有反应,叹了口气:“行了,回你家吃饭去,当时想和我学字的人多了,你这小子都排不上队。”“你先别赶我走啊,我们今天新学了首歌,我给你唱。”

疯子停住脚步,饶有兴致地看向我:“唱,大声唱。”我清清嗓子,满脑子都想不起来那首歌的调子是啥。都怪李夏许,上课非要唱其他的,都怪其他人。我支支吾吾将歌词念出来:“好一朵茉莉花啊,好一朵茉莉花。”

疯子暂时闭了眼睛,深吸好几口气抄起桌上的茶碗。我以为他要打我,就像是我在家里和我爹叫板时我爹那样,于是就往后撤步。谁知他不知怎样就就让茶碗响了起来,瓷器碰撞的声音清脆,回荡在院子里,他捋捋耳边散乱的头发,唱起我们今天学的那首歌。风吹起我脏兮兮的衣摆,也吹起了桌上的纸,茉莉花的清香牵着我的衣摆,让我听着歌谣看着天空逐渐红如火烧。

一曲完毕,他放下茶碗:“还不走,一会儿你爸妈就要来找你了。”我晃晃脑袋:“为什么你给门刷的红漆,你以前是干嘛的?”“我?”他指指自己,眯起了眼睛,“我忘了,因为我是疯子。”说完,他挥挥手,带着一片茉莉香将我赶出去催我回家。回家路上我抬头看,晚霞成了语文老师裙子的颜色,淡粉铺在天边,像是朵朵盛开的桃花。

回家有些晚,我妈接过我衣服后皱了眉头:“哪里沾的味道?”我咬筷子没回答,妈瞬间被我咬筷子的动作转移了注意力,“兴子,叫你别咬筷子,说了多少遍了不听。”爷爷看了一眼我衣服,晚饭后笑着问:“去巷口那家了?”“嗯,疯子人挺好的。”我打了个哈欠。爷爷往我后脑拍了一下:“人家没名字?天天被你喊来喊去的,别人叫你傻子你乐意?”“那我下次再问。”我漫不经心回答。

说是下次,谁知张叶华一连被我拒绝几次踢电报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下学抓着我让我说个清楚,我懒得理他,说这下就有时间和他玩了。张叶华换了地方,不去巷子了,我问他为啥,他看了我一眼:“我爹说巷子里那家疯子不知道最近怎么了,总是乐乐呵呵的,好几次被人碰见还主动打招呼,估计是疯病又加重了。不说这个了,李夏许家里有游戏机你玩不玩?”“好你个张叶华,你通阶级敌人啊?”我笑嘻嘻地揽住他的肩膀。“李夏许那游戏机就是高级,进口的。”他抛起易拉罐,易拉罐掉在地上,我低头去捡,他有些疑惑:“捡这干嘛?李夏许家有汽水。”我愣了一下,看着易拉罐顺着巷子斜坡滚远,与张叶华勾肩搭背离开。

期末大家还是要学的,学一点好不被爹娘念叨一个暑假。我转着笔,看着语文卷子上“听取蛙声一片”发呆。考试在周五,我回家吃过晚饭后莫名想去看看疯子。找了个借口跑出家门,巷子里昏暗的灯光有些吓人,茉莉花的香气淡了一些,我透过门缝看去,月光洒进院子,像是水倒了一地。疯子站在院中,写着什么。我叩响门,里面传来“今晚不见客”。我喊了句是我,里面安静了一下,门开了一道缝:“我病了,见不了人,你回吧。”“那你去看医生。”

“医生治不好我。”

说完,门又关上了。我准备离开,门又开了道缝,我看见他通红的双眼以及凌乱的长发打成了结,他声音嘶哑:“对了,红门,一开始不是红门,我后来刷的。”声音很轻,飘散在风里,沾着微弱的茉莉花香,“我死了,记得来我院里把花带走,别让它烂了。”

我没回答,跑回家安分地坐着写题。爷爷收音机里放着电台,声音隐隐约约传到我的房间,月色慢慢淌进窗子,我听见了那首“好一朵茉莉花”。歌声夹杂着电流,飘去巷子尽头,于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像那个易拉罐一样,沉到了巷子尽头。

期末考结束时也是一个盛夏,炎热,蝉鸣响彻世界。我拖沓着脚步,语文老师说我们毕业了,可以去初中了。初中结束呢,我又想做什么?李夏许说他要去南方读书了,他走前请每个人喝了汽水,汽水冲得我鼻子发酸,我揉揉鼻子,问他想学什么。他嘿嘿一笑:“不知道,学外文去,到时候去搞经济,赚外国人的钱。”“你不是说外国人瞧不起我们嘛?”我问。李夏许翻了个白眼:“你蠢啊,你有钱了,他们得跪着看你。”我点头,他将汽水喝了个干净:“你要易拉罐不,我都没和你们踢过一次电报就要走了。”我抿嘴:“不用了,我们也不玩了。”

他耸耸肩:“fine.”“这是英文?我以为你要吃饭。”李夏许满脸黑线,笑着推了我一把,转身去帮他妈妈搬那台收音机,我知道,晚饭听不到那个冰冷女人念听不懂的话了。我穿过满是湿衣服的巷子,五颜六色的被单将天空分割成彩色。我总觉得晚霞是染了色的被单,之前与疯子说起时他嗤笑一声,笑我庸俗。我这样想着,双脚不自觉地走向巷子尽头。面对脱了漆的红门,我总能想起那个下午,热空气将我困在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盒子里,我捡起易拉罐,门推开了一条缝。

我伸手抚上红门,红门没锁,轻而易举地被我推开了。我怔住了,院子里只有半枯的茉莉还有桌上早已写好的字。屋里走出来人,不是疯子,是一个陌生人。他看着我,问我有什么事。我张嘴,本想说是来找疯子的,但又咽了回去,换成了和别人有约。那个陌生人皱起眉头,指向桌子上的字与半枯的茉莉:“你找的是别清啊。他前两天夜里走了,桌上的是给你留下的东西,还有那盆茉莉。以后也别过来跑,这房子卖了,以后别打扰其他人生活了。”我顿住脚步:“那他病治好了嘛?”

陌生人轻笑一声:“大概吧,他没有病了。”我点头,收起桌上的字,上面写着: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陌生人收拾了一些东西,陪我一起出了红门。红门漆掉了许多,我停下脚步,嗓子像是隔了层毛玻璃:“他说红门一开始不是红门。”

“我知道。”陌生人看着红门,“别清一向有风骨,看不了这些。”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天边的晚霞里,带着茉莉的清风:

“北方真的很难养活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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