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做了个梦。
梦里她长出了翅膀。她的羽毛不是纯洁无瑕的乳白,像那婴儿过分柔软的脸庞,而灰扑扑,像一块陈旧的抹布,又像被随便团成一团的,塞在衣柜不起眼角落里的襁褓,她扇动翅膀却无济于事,只有带起的微风拂过羽毛,让她身子抖了一下。
醒来时的闹铃依旧刺耳,她扯下闷头的衣物,眼睛睁开又闭上。房间外是碗磕在桌面时的细响,清脆又拉扯着她的神经,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塑料袋褶皱声在她耳边无限很大。烦躁地套上校服,李想顶着一头杂乱的短发,眼睛睁不开地游荡进了洗手间。
梦里羽毛的触感还在,柔软稚嫩,像新生动物天生拥有的一般,她用清水打湿手,分开又合拢,水流击打在洗手池上,溅湿了她校服的一角,直到外面传来催促声。
“我梦见我长了翅膀,”李想咬破馄饨,肉滑进口腔,她从心底生出一股反胃。
“嗯,你再不快吃长啥也没用,要迟到了。”
李想随意咽下咬碎的肉沫,喝了水压下那在嘴中萦绕的腥味,匆忙披上外套冲出家门。她摸着自己的胳膊,总觉得有东西要破土而出,听起来有早春的新芽在枝头发出簇簇声。应了早上那句,李想不负众望地迟到了。走廊上窗户大开,风带走昨夜花蕊的眼泪,拭干了檐下欲垂不垂的汗水。
她放下书包,站在走廊里,尝到了花蕊的咸湿。早读声在走廊里回荡,有老师匆匆路过,看向李想,笑着问怎么又迟到了。李想的思维还挂在那颗怎么也落不下去的雨水上,闻言低头一笑,不做回答。
难得没有被斥责,李想将书包甩到座位上,托腮不知道看什么。不自觉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发丝在耳边垂落。李想的精神被窗外湿透的柏油马路勾走,椅子晃动又将她拉了回来。“李想,李想。”有人在叫她。她收回过分敏感的知觉,回头寻找声源。
“李想,昨天晚上……”
“我梦到有只鸟跳到我的梦里。”
“下雨了。”
李想转身下意识接话,对上同桌的视线她才回神,“对不起,你继续。”同桌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像是卡带后的那瞬的静音。她忽的笑弯了好看眉眼,扯过平铺开的卷子:“喏,雨水把我卷子都打湿了。”
水晕开了笔墨,像是泪滴沾在试卷上的哀歌,一片连成一片,泛起纸质涟漪。李想点头,托腮看向阴沉的窗外。北方城市的雨太多了些,她的日子总是看不清的阴天,伴着欲坠的雨滴。
李想想着,日子仿佛模糊了,窗外得鸟簇簇扇动翅膀,飞去了远方。
“要不让我给你解梦啊?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同桌把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李想看向打湿的卷子:“不许问鸟类哲学话题。”“别废话,翅膀,什么样的?”“嘶,就是鸟的翅膀啊,”李想抓乱自己的短发,想起早饭时的反胃,补充道,“应该不吃肉。”
上课铃打断了谈话,李想翻出卷子,笔杆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没休息好的后遗症偏头疼再如约而至。她熟练按压痛点,右手记录下在阳光下反射看不清的花花绿绿的板书。她其实听不太懂,就像了隔一层毛玻璃一般,水雾弥漫时使彻底看不见彼此了。眼前雾蒙蒙的,她用力眨眼也不济于事。只好摘下眼镜,在有许多划痕的镜片上反复擦拭,获得短暂的清楚。听着听着,她想起梦里的那双翅膀,颜色太过平凡,像这座城市的天气,安静无趣。
窗外的太阳被云层一遍遍剥削掉光亮,像月亮。
李想第五次看向墙上的钟表,愉快的发现还有五分钟下课。教室门开着,从外面冲进来一只鸟,迷了路,在高高吊起的白炽灯间穿梭,引起阵阵欢呼,就像是一粒火星掉进了沉默寡言的硝石之间。
李想看向横冲直撞的鸟,想着要是一头撞在黑板上算不算投身于知识的海洋。可惜小鸟只是小鸟,没有这么高尚的觉悟。它顺利地在下课声响起前前找到了出路,临阵脱逃。
天还是暗着,林夕递来一张便签,上面写着:“是这种样子的鸟嘛?”
“不会,要再大一点。”“那也是,感觉你也变不成麻雀。”她调侃,“会变成大型鸟类吧,毕竟个子这么高。”
“林夕,老师注意到你了,“李想咬牙小声挤出一句活,心里却在暗自庆幸:
还好,不是那只鸟,迷了路又被太多人盯着,太可怜了。
那只误入的鸟在低声哭泣,声音回荡在李想周围,在教室的白炽灯里。她抬头看,明亮的灯光晃的她眼睛干涩得难受,用力眨两下,一滴泪水从她脸颊划过,落到嘴边,是咸湿的难过。
李想再次梦到那只鸟是一个雨后的晚自习。
空气中的水气将作业纸几乎打湿,晕开中性笔字迹。她看清了那只鸟的全貌,一只平凡的鸽子,对世界有强烈好奇心的鸽子。它扇动翅膀,在草地上乱蹦却也没有飞起来。
她鼻腔间充斥着滴着雨水的青草味,呛得人从天灵盖开始延伸到内脏里。李想打了个喷嚏,吓到鸽子,鸽子歪头啄了两下自己胸前的羽毛,学着她的模样晃脑袋。她的心脏传来阵痛,那只鸽子呆头呆脑的,脖子连带头痉挛片刻,发出了“咕”的一声。
好在不是个哑巴。
李想的头骤然失重般往下砸去,她睁开眼,脸险些与米黄色的草稿纸亲密接触。她瞳孔猛烈收缩,来不及退离的青草味混杂雨水的潮湿再次向她的鼻腔发起猛烈攻击。李想只觉身上发痒,不自觉抖动后手挣扎抽张纸巾捂住鼻子,喷嚏声响捂住大半,林夕转头看她的一动不动。
好疼。
周身像是被细密的针慢条斯理刺入皮肤,雨水倒灌进伤口里,五脏六腑跟着颤动,像是被捆起的大闸蟹。她嘟囔着使劲揉过分敏感的鼻子,希望它能听点话。眼睛这时才反应过来强光,发酸还有些湿润。
李想扯了一张桌兜里的便利贴飞速画上一个问号递给林夕,林夕不喜欢传纸条,只是用气声发问:“你好些了?”
李想下意识看了眼监控,摇头又点头,在草稿纸上随意画了一只鸟。周围水气依旧浓烈,听声音像是窗外又在下雨。北方的城市在这件事上过分反常,它似乎总在下雨,像是责怪这么多年来的挥之不去的阴云。雨中的手风琴声更加若隐若现,李想莫名开始好奇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在学校对面的音乐家,想来想去,窗外雨中她似乎看见了飞鸟。
雨打湿飞鸟羽毛,飞鸟在雨天回家何尝不是一种负重?李想思绪又在乱跑,头顶新换的护眼灯比之前的白炽灯还要刺眼,让人看泛黄的卷子昏昏欲睡。她为人向来愿意替他人考虑,鸟也行,所以,
别下雨了。
她讨厌下雨,漫长粘腻。但她身上总在下雨,是一觉起来汗液从背上滑落,是眼里的湿润,还有。她再次望向窗外,汽车鸣笛声划破教室里的宁静,一闪而过。鼻子又开始酸涩,眼睛不适地眯起来等待下一场阵痛的来临。
雨中的手风琴声逐渐成了曲调,她细细辨认,在划掉错误选项后想起了这是什么歌:《青春舞曲》
感觉是幼儿园汇演的东西。手风琴有些走音,被汽车的鸣笛一遍遍斩断,最后销声匿迹。
“所以呢?”林夕问。
李想回过神,皱眉:“什么所以?”
“你身体总在下雨,除了后背的粘腻,湿润的眼底,还有什么?”
“哦。”李想点头,“没什么。”教室逐渐喧闹起来,在雨声中,在时针走到放学的路上,她的声音淹没在笔尖滑动落在纸面的字迹,字迹写着总是分不清的大气和降水的选择题。林夕扭回头,快速将手头选择答案填完,小声戳前面的人让把作业传过去。
好大的雨,水气打湿教科书的定理。李想听见模糊的下课铃以及林夕那句疑问:
“怎么又在下雨?”
下雨总是围绕这里,李想耳机里从中古小调流落到了雨声中,她烦不胜烦摘下耳机,无意识咬指甲边缘的起皮。到了穿短袖的日子,教室里紧闭窗子,雨水的冷空气依旧无孔不入。裸漏的胳膊被迫与湿意交换着体温,她忍不住去抠挖,胳膊上泛红一片。
那只鸟总算学会飞了,梦里的它扑腾飞翔空中,没掌握好力度一头往水里扎了猛子,后来再也不肯飞。李想觉得这个笨鸟简直无可救药,但着连绵不断的雨夜中总会反复梦见它。林夕说她像青春伤痛文学女主,李想翻了个白眼,认为她目前要做的就是赶快卸载小说软件和结束幻想。
她在纸上写了许多“客”字,因为她觉得这个字最美观。林夕扶扶眼镜框,裹紧校服外套:“自恋鬼。”
“不是我写的好看,”李想摇头,“是这个字。”林夕还是不明白,散落在耳边的发丝垂落卷子间的红蓝交织的笔记中,她反拿着笔,一点一点戳着“客”。雨似乎停下来,天依旧阴沉向世界末日,乌云喘着粗气坠在一边,像是时刻准备跳入人间。
“客,梦里不知身是客。我说李想,你那只鸟也是客吧。”林夕眼眸低垂,“怎么会这样呢?”
李想嗅到空气里格外突出的水分子,鼻尖发痒:“帮我写作业就算交房租了。”“鸟怎么会写卷子呢?李想,你怎么又在犯傻?”林夕头埋进臂弯中,声音闷闷的,“作业好多,下周是不是又要考试?”
窗外一闪而过一道黑影,燥热的空气再次席卷周围。李想的脖颈发酸,她仰头去看天花板,灯光刺痛她的双眼,身体开始又热又冷,最后打了一个激灵回归了平静。她想起落水的鸟,没来由笑了一下:好像它也是这么抖羽毛的。
一只鸟的寿命有多久。这似乎是一个用生物学无法理解的难题。李想心想,还好我只是一个文科生。客居在身体的鸟从来没有付过房租,只是一遍遍飞到尽头,企图撞碎梦的第四面墙获得真正的未来。李想责怪这只不懂事的鸟,连一点房租都不愿意付就随便占据她的梦境,又总在犹豫自己的梦太小了,不然为什么它一直在撞墙,即使不会飞也要去撞。书垒起来,遮住李想看向窗外的视线。她一遍遍将书搬下来,在座位周围的袋子里费力为它们寻找一个家,一个生硬挤进去的空间。
她听到卷子的破裂声,像是一场雨,想要再使劲一些,却又因为自己不喜欢雨而作罢,认命抽出塞不进去的书和破损的卷子,随意落在地下,像是在施工的高塔。李想圈住自己有些粗的手腕,看不进去卷子的心飞到梦中又抽回来,她听见鸟叫声,听见一声一声嘈杂的回音,她听懂了那只鸟的话,却又读不懂它的思想。
楼上凳子拖拉声响起,李想和林夕抬头去看。林夕转了一圈笔,裸漏的胳膊上是水笔没盖紧盖子留下的纪念品。她吸吸鼻子,将校服裹紧了一些:“他们是不是要走了?咱们多会儿能走。”
“去哪儿呢?”李想皱眉,她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算出了惊为天人的数字后合上笔盖,“客居在世界各地。”
“就像鸟一样。”林夕笑了,弯起好看的眼眸。
李想准备逃走是在一个周六的傍晚,没写完的卷子摊开在桌面。
窗外的晚霞太过耀眼,橙黄烟粉堆叠成一片。李想口袋里的纸币仿佛要灼烧她大腿皮肤,那是周五嘴馋念想的遗愿,连同她那颗被飞鸟客居的心一起,在她周围跳起小步舞曲。没带电子设备的自习室或许不会被追究责任,她找了充足的借口,合上了黑色水笔的笔盖后留下未完成的卷子跑走。
孩童的嬉戏冲破夏热,李想梦中的飞鸟跳出黑夜,流浪到她的心脏中,一遍遍撞击她的胸腔。白昼越来越强,太阳不久后就要直射北回归线,然后带来最是绵长的白昼。晚霞的红染透她激动的双颊,地铁的冷气带动她全身神经颤栗,连带着飞鸟一起。
飞鸟飞鸟,你要去哪里。
地铁上牵着妈妈手的女孩在空荡车厢中小声唱幼儿园新教的曲子,年轻的母亲皱眉让她闭嘴,又冲李想露出歉意的笑。女孩眨着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李想,嘟起小嘴。李想的飞鸟飞到喉咙,她不适咳嗽两声,尽量露出友善的笑:“你唱的很好听。”
五点不是通勤高峰,车厢里只有她们三人。年轻的母亲捋顺汗打湿的头发,抚摸女孩的脑门擦拭掉汗珠。女孩从座椅蹦到地上,开口继续唱:“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李想合唱到,她听见声带的振动是飞鸟不停扇动的翅膀,飞驰呼啸的地铁穿过她的脑海,最终停留在某一站———广场。李想以前是生活在城北的,她忘记好多事,只是心脏在这一站的震动更强烈,推着她往以前的地方走去。那位母亲笑着问:“是在广场下车嘛?以前那里还有喂鸽子的来着。”小女孩学语鸽子,又挤在妈妈耳边小声问什么是鸽子,好像是不愿意露怯。
李想笑了一下:“大概是吧,我记不清了。”地铁到站了。她顺着记忆爬上天桥,跨过奔流的丁字路口,站在空旷的水泥地上与晚霞对视。这座城市总是这样,在不下雨的傍晚火红一片,不知是哭红的双眼还是害羞的粉面。
太阳跳进远处的山,明天的太阳不会是今天这一个了。李想送走第不知道多少个太阳,飞鸟安静下来,像是做最后的祷告。燥热裹挟着她,她在原地不动,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她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头,林夕冲她挥手:“你不是有课?”
“都怪夕阳太美,都怪天气太好。”李想神在在说道,没忍住笑出声,声音带动胸腔颤动,传来一阵痒意,如羽毛轻抚过的痒意。两个人随便走着,目睹晚霞消散的现场。林夕指指空地:“这里好像之前能喂鸽子。”
李想点头:“应该是。所以它不吃肉。”她喉咙一阵痒意,然后是惊天地的咳嗽声,喉管与声带一起阵痛,接连额头下起了一场小型的雨,雨水带着微微咸意,眼里雾蒙蒙一片,似乎也在下雨。身体体感温度的能力似乎坏掉了,冷热交织折疼痛,每一刻细胞都在叫嚣。晚霞渐渐暗了下去,林夕的惊呼让她缓过神来,心里空落落,身体各部分都在重构。“李想,抬头!”她再次与快消失的晚霞对视,紫罗兰色的天空,有一只飞鸟划过。
它终于学会了如何飞行。李想感知不到飞鸟的踪迹,但依旧笃定:“是我的那只鸟。”“客居在你身体里还不交房租的那只?”林夕回头,“它要去哪儿?”
广场上响起老头拉的手风琴声,是《青春舞曲》的旋律。林夕跟着调子轻哼,看见李想眼角滑落一滴泪,仿若一场小型阵雨。她说那只鸟从这里来的,或许会打破第四面墙,或许会客居在别处。
或许,她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