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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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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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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唠叨·闲言

喇叭·唠叨·闲言

巷子里卖菜的,如今都支个小喇叭,哇啦哇啦地喊。早年他们全靠嗓子,一声“哎——新鲜青菜、萝卜、冬瓜”,能从巷头飘到巷尾。现在省事了,喇叭声把我从梦里拽出来,有时难免动火。可再一想,人家卖菜谋生,早上六、七点正是出摊的时候,踩的就是这个点,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村里有个彩云,嫁过来快四十年了,从小脑袋瓜就不大清楚。成天疯疯癫癫的,逢着阴雨天更烦躁,走道儿不闲着,嘴里嘟嘟囔囔。年轻时有过一段安稳日子,大伙以为她好了,谁知没多久又犯病,时好时坏。她认得村里所有人,哪家添了娃,哪个小伙娶了新媳妇,老人走了,她全知道,还能讨到糖和烟。

十年前她男人意外去世。打那以后,一到晚上,她就在村里主巷道来回走,从南头到北头,又从北头到南头,嘴里念叨个不停——从老石磨说到村里的闲事,连村长家的事都要讲。当然,没人信她的话,村长老婆只当没看见。

村头文化广场上,几个跳广场舞的妇女见她走过,压低了声音:“昨儿又在村里的水泥桥跟月亮影子较劲呢,说那影子是月亮掉下来的银盘子。”“嘘——她听见要追着你讨糖吃,”另一个妇人用扇子拍了拍腿,“上回王大爷出殡,她倒记得磕三个头,比亲闺女还像样。”话没说完,彩云已晃到巷尾,裤脚沾着夜露打湿的草籽,嘴里还在嘟囔:“银盘子碎了能筛星星,比咱村的路灯亮堂。”

小卖部里,老板娘从货架上扯下一袋盐,顺口提起:“彩云昨晚又在巷子里转,折了个糖纸船挂在篱笆上,说要漂到磨盘底下去。”顾客往柜台上敲了敲烟杆:“疯婆子倒有闲心,比咱们这些忙生计的强。”“强个啥,”老板娘指尖捏着袋角晃了晃,盐粒在透明塑料袋里沙沙响,“前日老王家办满月酒,她讨了一袋喜糖,挨家挨户分,倒比谁都懂礼数。”

十多年前,我单位搞五年庆典,请了不少说相声演小品的角儿,给村里送了一个方阵。村里人基本都去了,独独没给彩云票。那天她步行十里路到现场,保安不让进,就在外头吵,一个劲喊我名字。后来我才知道,上万人的场子外头,她喊了整整半天。彩云这人,唠叨归唠叨,喊归喊,大伙听惯了,虽说嫌弃,到底也有些同情。

这些年在官场商场打转,听得多的是笑脸话,见面问安,临别道好,热热乎乎的。可经历的事多了,也觉出些凉来。

我和小李的公司同租一栋旧楼,她租三楼,我在二楼。这楼原是镇里的农机站改的,楼道窄,楼梯扶手还带着当年的铁锈味。小李人爽快,见着谁都是大大咧咧地笑,嗓门亮堂,“张哥吃了没”“李姐这发型真带劲”,满楼都听得见。她做劳保用品生意,常和顶楼搞建材的老陈在楼道偶遇——搬货时错身让道,站在楼梯拐角聊两句行情,有时分一根油条,油渣掉在水泥地上,引来蚂蚁排队。

有回四个相熟的人围桌打麻将,习惯会议结束前再强调“三点”的老栾,忽然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这是他在镇政府拍讲台的习惯动作,“小李跟楼上老陈,最近在楼道分油条呢,一根油条掰两半,吃得比供货单还热乎。”有人码了码手牌:“同个楼道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分根油条算啥?”

老栾端起茶杯吹浮沫,杯沿还沾着昨夜的茶渍:“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像什么话。上回见老陈帮她搬货,汗衫都湿成一片了。”

另一个牌友笑:“领导倒像个楼道里的摄像头。”老栾哈哈洗牌,夹克衫领口翻得笔挺,却漏出半截没塞好的白汗衫边:“我是提醒你们,商场如官场,瓜田李下要避嫌。”

过了几天,小李在楼道拦住我,手里的文件夹拍得哗啦响:“房东今早告诉我,你们四人打牌胡说我跟老陈合伙开夫妻店,亏你们想得出来!我不过借过老陈半卷封箱带。”阳光从气窗斜切进来,照见她睫毛上沾着的灰——那是楼道里搬货时扬起的。我忽然想起牌桌上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后来见面,我总有些不自在。再碰着老栾,他仍像往常般拍我肩膀,说“晚上凑桌麻将?三缺一”,指甲缝里还嵌着打麻将时蹭的彩色碎屑,混着点灰——这人素日最讲究领口整洁,偏在看不见的地方邋里邋遢。

某天在楼道撞见老栾,正对着斑驳的墙镜子整理领口,见小李从楼上下来,手指在领带上突然僵住。“小李啊,”他咳了两声,后背蹭到墙面上的旧广告纸,夹克衫沾了片碎金粉,“最近镇政府门口在修路,你开车当心些。”

小李笑着点头。错身时他忽然伸手想拦,又猛地缩回,指尖在裤兜上搓了搓——那里还留着牌桌上摸牌时蹭的淡淡的印子。

牌局上老栾依旧爱起头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只是我留意到,他再也没提过楼道里的“分油条”。

这世上的事,原就像老槐树的影子,看着齐整,风一吹就碎成好几瓣。

卖菜的喇叭声还是每天响。有回我起早了些,见那卖菜的老汉正对着喇叭调音量,拇指在按钮上犹豫了老半天,最后往下拧了半格。晨雾里他的影子缩在三轮车旁,像棵被露水打蔫的菜秧。

彩云还是每晚在巷子里走。月光好时,能看见她影子被老槐树切成碎块,忽长忽短的。有回路过小卖部,见她攥着块薄荷糖,糖纸边缘还沾着点白霜——那是含久了留下的痕迹,正把糖纸折成小船——和前日挂在篱笆上的那个一模一样。晚风掀起她的衣角,纸船在篱笆上晃了晃,终究没掉进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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