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人摆席,总离不得六大碗。看似板板正正的席面,实则藏着水磨光阴的妙处——碗底沉着水网的纹路、移民的脚印,盛满了与水相依的千年光景。每道菜端上桌,都像翻开一本浸着水汽的旧书,字里行间皆是里下河人在洪波与灶火间熬出的营生智慧。
头一道必是杂烩汤,兴化人喊作“头菜”。粗瓷碗里,奶白的汤汁微微颤悠,野茨菇、垛田龙香芋、百叶丝、肉皮条在里头打着旋儿,虾仁、鸡丝、笋丝若隐若现,汤面上浮着星星点点的油花,看着就馋人。
早年水患不断,稻麦种不活,乡亲们便把荡田的食材烩成一锅:野茨菇得泡上三回,去了涩味,炖得粉粉糯糯;垛田的龙香芋更是一绝,绵密得能粘住牙;百叶丝用的是水网里产的黄豆,磨得韧韧的,耐得住久煮;肉皮条在早年常用来充海参,泡发后吸饱了汤汁,咬一口,鲜汁直往外冒。
如今这汤也随了时节变花样,夏天用鲜紫苏叶垫碗底,清香解腻;冬天添些当归黄芪,喝完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红烧肉是席上的重头戏,少了它,总觉着缺了主心骨。带皮五花肉先在滚水里焯一遭,再炒了糖色,搁上黄酒、大料慢慢煨。直煨到肉皮颤巍巍的,筷子尖轻轻一戳,便能陷进去。
早年油金贵,这碗肉稀罕得很,小娃子盯着油光直咽口水,大人先敬了长辈,自己才敢舔舔筷头解解馋。如今日子好了,红烧肉的做法也更讲究,有人爱加梅干菜提香,有人用板栗同烧,软糯香甜,各有各的妙处。
待红烧肉的醇厚滋味还在舌尖打转,三道时令菜便轮番登场。
春天必是大蒜炒猪肝,猛火快炒,猪肝裹着青蒜的香气,鲜辣劲儿直往鼻子里钻;夏天是大煮干丝,百叶切得比发丝还细,吸饱了虾仁、火腿的鲜味,软嫩爽滑,最是爽口;秋冬肉坨子烧萝卜,肉坨紧实耐嚼,萝卜吸透了肉味,软糯香甜,再喝上一碗豆腐羹,豆腐丁、肉丁、虾米混着茨菇、芋头,勾了芡,热乎乎的,暖胃又熨帖。
这些菜跟着时令走,就像四季写给餐桌的信,每一笔都带着水乡独有的韵味,藏着兴化人顺应天时、就地取材的巧思。
宴席上的规矩,打明清科第世家那会儿就传下来了,早成了兴化人的老习惯。座次讲究尚左尊东,主位必定留给族里的长者。老辈人执勺的手势、晚辈落筷的时机,都暗合着“席上十要诀”。
不过这六大碗也不是死规矩,家境宽裕的,会在杂烩汤里添上海参、鱼肚,办一场“海参宴”“鱼肚宴”;普通人家用豆腐、萝卜为主料,炖出来的滋味照样鲜得很。
肉陀子吃完,茨菇鸡丝的香气便悠悠飘来了。白瓷碗里,雪白的茨菇片和金黄的鸡丝打着转,混着徽州火腿的咸香,闻着就叫人眯起眼。
要说这道菜的来历,还得从元末“洪武赶散”说起。那会儿不少苏州阊门的百姓被逼北渡长江移居兴化,带来了精巧的刀工,能把茨菇片切得薄如宣纸,炖熟了粉糯中带着爽脆。后来徽商顺着水路来,山货受了潮,偏巧和兴化荡田的茨菇成了绝配,一同入汤炖煮,那汤头鲜得哟,能鲜掉眉毛。
巷口的老阿婆择茨菇时,总爱念叨:“茨菇带点涩,就像当年的外乡人,住久了,可不就成了咱里下河的味儿。”这话糙理不糙,不管是移民还是商人,带来的手艺和食材,经了岁月的浸润,早和里下河的水土融成了一体。
如今的茨菇鸡丝也添了新花样,家境好的会加些虾仁、海参、鱼肚,滋味更丰富;赶上时令,春笋、秋藕也入了汤,清新甘甜,别有一番风味。这哪是一道菜,分明是兴化变迁的见证,藏着里下河人对日子的热乎劲儿。
六大碗的最后一道,必定是整条鱼,鱼头朝东——兴化东临黄海,这是敬海的老礼。鱼身烧得红亮,汤汁浓稠,却没人先动筷。主客家笑着说“鱼到酒止”,图的是“吉庆有余”的彩头,鱼身完整,盼的是来年富足。
早年筷子翻鱼可是大忌,如今虽说不那么讲究了,可上了岁数的人动筷前,还会下意识把鱼头拨正,这轻轻一推,推的是对自然的敬畏,守的是代代相传的老规矩。
酒过三巡,厨房里还是热气腾腾。掌勺师傅解下围裙,就成了宴席上的“隐身人”。他端着木甑,蹑手蹑脚绕到主宾身后,手腕轻轻一抖,白生生的米饭便像云朵似的滑进碗里。这添饭的功夫,讲究的是“眼明手快、碗满无声”,添的哪里是饭,分明是对贵客的敬重。
如今到兴化,宴席上的六大碗还在,又添了些新鲜玩意儿。小龙虾红亮油润,大闸蟹膏肥黄满,给老席面添了几分鲜活气。可老辈人总说:“再新鲜的花样,也不如六大碗实在。”日子好了,杂烩汤里的鱼肚成了真材实料的美味佳肴,红烧肉的做法也愈发精致。可不管怎么变,肉和鱼始终是六大碗的主心骨,这是兴化人刻在骨子里的宴席经。
六大碗上齐,蒸汽漫过石块堆砌的防洪墙,与水荡的雾气缠在一起。从苇席堤坝到水泥防洪墙,治水的法子变了又变,可上菜的顺序始终未改——头碗敬水,末碗敬田,中间四碗敬天、敬地、敬祖先。
郑板桥画竹,画不尽水网纵横;施耐庵写江湖,写不出碗中滋味;陆星儿诉乡愁,诉不够这碗底的绵长。瓷勺碰碗沿的声响,混着远处闸门开合的“咯吱”声,这便是里下河最亲切的声音。六大碗里,装的从来不是菜,是刻进骨头里的活法,是泡不烂、冲不散的里下河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