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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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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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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父亲桑拿

陪父亲桑拿

日光一寸寸挪上窗棂,悠悠唤醒旧时光。我随手翻开自己的习作集,一篇写于十二年前的《陪父亲桑拿》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我不由分说地拉回到那个飘雨的清明节。

细密雨丝交织成愁绪的网,严严实实地笼住回乡的归途。祭祖完毕,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儿子风卷残云,欢声笑语在屋内肆意回荡。父亲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面前那盘特意为他做的河蚌烧青菜,热气悠悠升腾,满是家的温暖味道。他费力地夹起一筷子,缓缓放入口中艰难咀嚼,微微颤抖的手,每一下动作都像是在与岁月进行一场无声却顽强的抗衡。望着他,我心底猛地一震,清晰地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是岁月亲手留下的霜痕,深深镌刻着为子女辛苦操劳的漫长一生;原本笔挺的腰杆,如今微微弯曲,尽显迟暮老态。父亲牙齿早已不好,面对这道菜,每一口咀嚼都艰难异常,像是耗尽了体内所有的力气。

我轻声询问他腰疼的老毛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疲惫却满含温和,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了,忍忍就过去了。”就这简简单单一个“忍”字,瞬间精准击中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眼前父亲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午饭后,雨悄然停歇,空气中氤氲着潮湿的气息。我提议带父亲去城里新开的汗蒸馆,想着让手艺精湛的推拿师傅帮他好好活络一下筋骨。我劝他别再风里来雨里去地蹬三轮车送货了,还特意留给他一张卡,方便他日后能自在地去放松放松。父亲一听,脑袋立刻摇得像拨浪鼓,眉头紧紧皱成个“川”字,满脸都是心疼的神色,说道:“那得花多少钱呐!我蹬一天三轮挣的钱,还不够洗一次澡呢。”那神情,仿佛每一分钱都是他用血汗精心浇灌出来的稀世珍宝。在我和儿子软磨硬泡、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下,他才勉强点头答应,那满脸犹豫的模样,让我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一进浴室,蒸腾的热气汹涌扑面而来,陌生的环境让父亲像个懵懂无措的孩子,眼神中满是局促与不安。我轻轻搀扶着他,他脚步蹒跚又迟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我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如细密的珠帘倾泻而下,打在他背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我轻柔地帮他冲洗身体,打肥皂时,指尖触碰到他松弛的胳膊,那古铜色的皮肤粗糙得如同老树皮,是他半生在烈日下辛勤劳作的荣耀勋章。可曾经如钢铁般结实有力的肌肉,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无情留下的松弛与斑驳。刹那间,父亲这一生的艰辛如汹涌潮水般涌上心头,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和着淋浴喷头洒下的水,肆意地流淌。我紧闭双眼,手上机械地为父亲打着肥皂,记忆中那个活力四射、在田野间大步流星的父亲,与眼前这个老态尽显的他不断重叠又分开。我实在没有勇气睁开眼睛,去直面这残酷的现实,仿佛只要我不看,父亲就还是曾经那个无所不能的巨人。

到了推拿室,空气中悠悠弥漫着淡淡的药油味。我紧紧地坐在父亲身旁,眼睛死死地盯着师傅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父亲任何一丝不适的反应。当师傅的手触碰到父亲腰部时,他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一道电流瞬间击中。我立刻紧张地凑近,急切问道:“是不是疼了?”父亲却只是微微摇头,轻描淡写地说:“老毛病了。这腰疼都三十多年了,疼的时候就贴个膏药,可哪能闲得住哟。那时候家里穷,吃饭都成问题,你们兄弟仨还得要上学,白天忙完地里的活,晚上还得去逮鱼卖钱……不这样,怎么供你们吃喝、读书呢。”听着父亲的讲述,儿时的画面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暑假的夜晚,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沉睡,只有我们父子二人穿梭在周边村庄的码头。月光温柔地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父亲双手用力撑起长长的竹竿,那竹竿在他手中仿佛与他融为一体,他动作娴熟地把网撒向远方,随后迅速将竹竿压入水底,干净利落地收网。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到他弓着腰,肩膀和胳膊上的肌肉紧绷,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诉说着生活的不易,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网里活蹦乱跳的鱼,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凝视着全家的希望。年复一年,过度的劳累如恶魔般缠上父亲,让他落下了腰疼的病根。若不是生活的重担如泰山般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肯定还是那个能为我遮风挡雨、强壮如山的父亲。

在休息大厅,灯光昏黄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父亲和我唠起家常。他微微前倾身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说:“现在你们一个个日子过得都好了,我心里比吃啥都舒坦。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平时帮人家送送货,一天下来也能挣个三四十元,自己过日子不犯愁。你每年给我的钱我都存着,等孙子上大学留给他用。”他顿了顿,目光中满是眷恋与期待,接着说:“我就一个心愿,你们要是没啥要紧事,就多回家。自从你们成家后,一年到头也没几次能好好聚在一起。”

回想起这十多年,父亲与他那辆电动三轮车形影不离,那辆车就像他并肩作战多年的老战友,陪着他奔波在大街小巷。起初,他还能清晰记得每条送货路线,可随着时间无情流逝,他的记性越来越差,却仍旧固执地坚守着这份营生。有一回,为避让一辆突然变道的货车,他连人带车翻进河里。等他湿漉漉地爬上岸,看着沉入河底的三轮车,眼神中满是茫然与失落。我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地赶到,看到安然无恙的他,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心里却又暗自庆幸,这下他总该停下奔波的脚步了吧。可没想到,没过几天,他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崭新的三轮车,继续着他的送货生涯。

父亲的手机总是忙个不停,找他送货的人不少。一是因为他干活勤快,从不偷懒耍滑;二是他收费低廉,从不计较蝇头小利;再加上他年纪大了,有时头脑迷糊,送货次数多了,有人少给些钱,他也浑然不知。但他从不抱怨,每次拿到钱,父亲那布满老茧与裂痕的手,便如同被岁月施了定身咒,机械却郑重地将褶皱抚平,一张一张轻轻叠好,再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衣兜,按了又按。于他而言,这不是简单的钱,而是往昔勤俭岁月的无声见证,每一个动作都藏着对家人本能的守护。

听完父亲的话,愧疚感如汹涌潮水将我彻底淹没,那些错过的陪伴、缺失的关心,此刻都变得无比沉重。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十年前,我毅然决然地从城里搬回城郊的老家,选择和父母住在一起。

父亲最后不再开车,是去年夏天,酷热难耐。傍晚四点多,母亲心急如焚地打来电话,说父亲中暑了。我心焦如焚,一路飞奔回家。到家就看见父亲脑袋低垂,像极了打瞌睡的模样,整个人直往下瘫软。那一幕,如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疤,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我赶忙将父亲送往医院,好在送医及时,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碰过那辆三轮车,它静静地停在角落里,落满灰尘,见证着父亲那段为生活拼搏的热血岁月。

此后的日子里,尽管父亲记忆力衰退、听力极差,我们之间再难有言语交流,但只要每天能看到他,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驱散薄雾,父亲就已起身,拿起那把破旧的扫帚开始清扫巷子,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岁月的尘埃都扫去。他的动作机械却坚定,额头的汗珠在微光中闪烁。除了吃饭,他总会默默地走到院中的三轮车旁,轻轻擦拭车上的灰尘,即便只是简单的动作,他也做得全神贯注。累了,他就坐在车上,望着这辆和自己一起劳作的车子发呆,不一会儿便靠在车上沉沉睡去,鼾声在院子里回荡。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如今,十二年的时光转瞬即逝,父亲已是八十二岁高龄,老年痴呆和听力障碍成了横亘在他与世界之间的鸿沟,让他的世界逐渐封闭。他不再能认出家里人的模样,也无法与我们正常交流,曾经一起去桑拿的经历,早已成为无法复刻的珍贵回忆。现在是三弟常带他去大众浴室,每次泡澡时,他总会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舒服”,那是他对片刻惬意最质朴的表达,也是我心中最温暖又最酸涩的回响。他每天都要劳动,母亲总是默默看着他扫地,那沙沙的扫地声,仿佛是他与生活最后的对话,好像只有不停地劳动,他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那是他一生勤劳的惯性,也是他与生活最后的联结。

时光或许偷走了父亲的健康和记忆,却偷不走他给予我的爱与力量。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渐渐明白,亲情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旅程,陪伴是对亲人最深情的告白。我会珍惜每一个能陪伴在他身边的日子,即便无言,这份陪伴也是我对他养育之恩最深情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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