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菱角
外婆离开我,快要五十年了。
顶头府门前的青砖路还在。春末雨一落,砖缝里的青苔便乌暗暗的,踩上去滑不溜秋,鞋帮子也总带着潮意。走在这路上,就像走进了旧时光,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也跟着扑面而来。
八岁那年的景象,在我脑海里总是格外清晰。那时,菱荡边的野茨菰才冒出三两片新叶,嫩绿嫩绿的,透着生机。远远地,我瞧见外婆挎着竹篮,慢悠悠地从田埂那头走来。她走得不快,脚步带着些岁月的沉稳,竹篮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
那竹篮是篾条编的,也不知补过了多少回,竹条的颜色都变得深了,像被岁月染上了浓重的色彩。篮里装着深褐色的菱角种,上面还沾着河泥,那是去年霜降收的老角,在门框上晒了整整一个冬天。篮底垫着山芋干,被露水洇得软塌塌、皱巴巴的。外婆总说,带点干粮下田,来回跑就不耽误工夫了。
西墙根紧挨着一片野菱荡,水有齐腰深,塘底是软乎乎的淤泥,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去好深。浮萍终年浮在水面,绿汪汪一片,像是给菱荡铺上了一层绿色的绒毯。
春分前后,天气还有些凉,外婆就赤着脚踩进淤泥里选种。她的手粗糙干裂,指甲缝里总嵌着点青色,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她捏着菱角,颠来倒去,嘴里念叨着:“带刺的好,鱼咬不动。” 这双手,补过草棚,编过芦苇帘子,什么粗活重活都干过。新割的芦苇篾在河水里浸了三日,她就着那湿润劲儿,编得密密匝匝,挂在门框上,给我们挡着穿堂风。穿针引线的时候,她总凑在门槛的光底下,眯着眼,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她舍不得花钱买老花镜,总说 “戴那玩意儿费钱”,可她的眼,早花得厉害了。
种菱角得挑活水的地儿。外婆站在埠头边,拿棉线串了种角,一个一个往水里丢,“扑通扑通” 的,就跟扔小石子似的,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得老远。她嘴里还说着:“让根须顺着水流走,自己找生路。” 她的腕子细细的,在晨雾里泛着青白,看着就让人心疼。
芒种过后,菱叶在荡田铺成了绿毯,一片连着一片,望不到边。七月,太阳热辣辣地烤着大地,外婆划着那只柏木澡桶去采菱。桶底补过三道桐油,缝里还卡着前年的菱角壳,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她半跪在桶里,蓝布衫让汗浸得透透的,紧紧贴在背上,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滴。她还叮嘱我们:“勾藤要顺着劲,别硬扯。” 我们在一旁学着,可铁钩子总被藤蔓缠住,怎么也弄不开。她就笑着说:“荡田的菱角认生,得哄着来。” 那笑容里,满是慈爱和耐心。
秋分前夜,天黑漆漆的,外婆摸黑来了,蛇皮袋底湿了一片,浮萍还黏在菱角壳上。“晌午新勾的嫩角,带水吃才甜。”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掏出件簇新的海军衫,领口硬挺挺的,在掌心抻了抻,“卖了两筐嫩角换的,给你上学穿。” 煮好的菱角盛在豁口陶盆里,热气腾腾的,香气弥漫开来。周正的菱角,她总往我们手里塞,自己专挑壳裂的,还说:“丑角煮得烂,省牙口。” 她没装假牙,咬硬壳的时候,总偏着脑袋,避开缺牙的地儿,看着让人心酸。没坐一会儿,她就起身:“明天起大早还要采菱角呢。” 走时,蓝布衫在石桥上晃成个小点,裤脚沾的河泥一路往下掉,就像是荡田给她做的记号,也像是她走过岁月的足迹。
母亲后来煮菱角,说:“你外婆走了二里路,袋里的水泼了一路。” 咬开嫩菱角,清甜里带着水腥气,恍惚间,就像还能触到她手心的温度,那么温暖,那么熟悉。
霜降收老角的时候,水冷得刺骨,像针扎一样。外婆踩着木屐到埠头,澡桶里的冰水漫过脚踝,她却反倒哼起《采菱歌》,那调子悠悠远远的,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铁钩子在水里划着弧,带起的水珠子亮晶晶的,在阳光下闪烁。这回勾的是黑壳老角,外壳硬得能磕疼指节,可外婆的手还是那么麻利,一下一下,不停地勾着。晒种角的芦苇席铺在院墙上,春末的日头还不毒,苇席吸着潮气,把深褐色的老角烘得暖乎乎的。外婆蹲在旁边,拇指碾着硬壳,说:“选菱角跟选人似的,得要棱角分明。” 带伤的 “丑角”,她另收在陶罐里,“这个留着,下回抛回荡田。” 里下河的人不懂啥品种改良,只晓得菱角春发芽,夏开花,秋结果,冬藏种,全看荡田的脾气,就像生活,有着自己的节奏和规律。
如今,公园里的人工湖也种菱角,没刺儿,嫩角甜得发腻,老角煮都煮不烂。水泥埠头光溜溜的,手伸下去,摸不着河泥的黏糊劲儿,也听不见铁钩子勾藤的 “哗啦” 声,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老草棚早拆了,苇秆编织的门残茬还嵌在青砖墙缝里,像是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沥青路从墙根碾过去,砖缝里的青苔被烫得卷了边,没了往日的生机。有回在河湾边的水泥台上蹲下来系鞋带,恍惚瞧见她的竹篮还摆在老地方。篮沿的篾刺磨秃了,补过的篾条泛着浅褐色的包浆,摸上去暖乎乎的,像晒了一整个秋天的太阳,也像外婆温暖的手。
那年趴在水网边拽菱角藤,尖刺扎得指尖出血,疼得我直叫唤。外婆从澡桶里舀水给我冲,笑着说:“小皮猴,手痒了?浅紫色的最嫩。” 身后芦苇门 “哗啦” 一声晃开,苇秆门框还带着新砍的草腥气,门框上挂的芦苇帘子 “嗒嗒” 响,那声音清脆又熟悉。门轴的荷茎在苇茬孔里磨出 “沙沙” 的细响,就像她哼《采菱歌》时漏了调的尾音,带着些岁月的沧桑。帘子编得密,苇叶的清香混着菱荡的水腥气,在风里飘得老长,那是我记忆中最熟悉的味道。缝隙里漏进的阳光被苇篾切成细长的条,斜斜地铺在地上,刚好映出她踩进来的脚印 —— 沾着河泥的赤脚,脚趾甲缝里还卡着片菱角壳碎渣,那是生活的印记,也是外婆的印记。
大桥通了车,芦苇荡成了凉亭,菱角塘改了健身步道。只有桥堍下的排水沟里,偶尔漂着片菱角叶,边儿焦黑,像被火燎过,看着就让人心里不是滋味。碎砖上的青苔,绿得深浅不一,倒像是她补了三道桐油的澡桶,又浮在了水面上,勾起我对往昔的无尽思念。
去年在老街遇见个卖菱角的老人,指甲缝里嵌着河泥,跟外婆当年一模一样。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颤,那些以为已经远去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味道啊,早渗进骨头里了 —— 浸着河泥的种角,漂在荡田的澡桶,编在门框上的芦苇帘子,还有她蹲在芦苇席上晒菱角的影子。就像她当年抛回荡田的种角,在我的记忆里,年年会发新芽,永远也不会枯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