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上人生

立夏后的日头愈发黏人，我摇着把蒲扇，歪在藤椅里刷手机。冷不丁跳出个卖睡莲种子的视频，黑衣老农缺了门牙，咧嘴直乐，糙巴巴的手掌摊开几粒黑亮的籽儿：“泡三天就能发芽！”背景还配着土味民谣，听着倒有趣。

九块九还包邮，我盯着屏幕愣了神——这小不点儿，多像年轻时攥着笔杆子闯乡镇的自己，又像后来在商海横冲直撞的愣头青。老宅水缸空了许久，添点活物也好，便下了单。院子里的石榴树蔫头耷脑，小孙女去年用粉笔画的歪扭太阳，早让雨水冲得没了踪影。

早年在乡里做新闻报道，后来又从事共青团工作。那时总想着给大伙儿找点乐子，听说跳舞能活络气氛，便拉着同事组了个小队伍。同事还叫上了他妹妹当“教练”。

舞厅里彩灯乱闪，音乐震得人脚底发麻，我正跟着节奏随意舞动，老婆却像天兵神将般突然出现。我僵在舞池中央，看着她黑着脸穿过人群。同事急得直冒汗，连比带划解释：“搞活动呢！纯练舞！”

后来才知道，有人在她的BB机留了消息，把时间地点说得一清二楚。回家路上，她气鼓鼓地说：“就知道你闲不住！”我攥着她的手直赔笑：“往后有活动一定先报备！”这话，我记了几十年。这小插曲，倒像往平静生活里丢了颗石子，泛起的涟漪里，藏着过日子的烟火气和小承诺。

后来，心里总揣着一股闯劲，便告别了乡镇生活，一头扎进了北京的创业浪潮。刚到北京那会，住在地下室啃冷馒头，夜里总听见老鼠在墙角打架。好不容易承接到港商的工程项目，公司刚有点起色，我却犯了难：既舍不得乡里的安稳，又惦记着北京的机遇，常常两边跑。坐绿皮火车时，车厢晃晃悠悠，窗外的风景碎成了斑驳的影子。这情景，恰似水缸里无根的睡莲嫩叶，在水波中起起落落，总也寻不到安稳扎根的地方。

那时中关村还满是卖光盘的摊位，项目合作伙伴、台湾的苏总却瞧准了物流行业的前景，拍着我的肩膀说：“一起干！保准能成！”可我心里清楚，辞去公职闯荡北京就没有退路，犹豫再三，还是婉拒了。如今人家的物流公司在欧洲开了十几家分公司，早十年前就敲钟上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再后来，北京的朋友打算在家乡投资一个项目，邀请我回去牵头。我琢磨着回老家做项目也不耽误手头的工作，简直是两全其美。哪知道“脚踩两只船，必将翻船”，那颗漂浮不定的心，让我顾此失彼。项目因疏于管理业绩一落千丈，我像无根的浮萍般在风浪里打转，看似两头都想抓住，实则哪边都没抓牢。最终，项目灰溜溜地收场，我心灰意冷，不再回原单位上班，彻底断了后路。曾经想两头占尽的贪心，终究让我丢了北京打拼的事业，也放弃了安稳的政府工作，落得个鱼和熊掌皆失的下场。

就在那段灰暗时光里，诺诺出生了。产房外听到她第一声啼哭时，我摸着襁褓里柔软的小身子，突然觉得心里照进了一束光。给她起名“诺诺”，既是想让自己记住这些年因为犹豫和摇摆错失的机遇，也是盼着她这辈子能活得果断、敞亮。

如今她上幼儿园大班，每天放学都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进我怀里。“爷爷！今天老师教我们叠星星！”她变魔术似的从口袋掏出个歪歪扭扭的彩纸星星，“奖励你乖乖等我！”

拆开皱巴巴的快递盒，种子摸起来糙得很，跟握着把粗陶似的。不过蚕豆大小，却沉甸甸的，黑亮的壳底下，藏着股子倔劲。肥料袋和种子并排躺着，倒像是老天爷早就备好的搭档。

往水缸里一扔，水花扑腾两下就没了动静，跟我当年在商海扑腾时一个样。诺诺背着小恐龙书包冲过来，连鞋子都没换就踮着脚往水里扔石子：“爷爷！快给黑豆豆施魔法！”

泡到第二天，种子就鼓起来了，像偷吃了糯米团子的小娃娃。看着它慢慢发胀，突然想起在北京签第一份合同时，心里也是这般暗暗较劲。第三天冒了个小口，嫩黄的芽尖探出来，怯生生的，像极了我头回站在投资人面前的模样。

诺诺搬来小板凳，把蜡笔和画纸铺在石桌上：“我要画小豆芽变公主！”绿色蜡笔在纸上涂得歪歪扭扭，“爷爷你看！它穿绿裙子啦！”

暴雨刚过的晌午，水面飘着指甲盖大的嫩绿。叶片蜷成个小卷，边缘泛着白，像婴儿攥紧的拳头。诺诺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戳了戳，又迅速缩回来：“它会不会咬我呀？”

水珠顺着缸壁往下淌，砸得水面直晃，可叶片晃悠两下就稳住了。看着它在风浪里站稳脚跟，恍惚间想起生意赔得血本无归时，也是这样咬着牙，告诉自己“再挺挺”。

第七日清晨，五片新叶齐齐铺开。诺诺把过家家的塑料小碗摆在缸边：“今天给睡莲开派对！”彩珠和花瓣撒进水里，她念叨着：“请吃彩虹糖！”

晌午安静时，凑近能听见叶片“簌簌”生长的声音，诺诺突然捂住耳朵：“嘘！叶子在说悄悄话呢！” 这让我想起创业时，和合伙人在深夜里谋划未来的密语，那些忐忑又滚烫的期待，都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睡莲开花那天，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极了那些年签过的一摞摞合同。诺诺用彩纸做了皇冠给花朵戴上，还拉着隔壁小朋友来参观：“这是我和爷爷的魔法花园！”

看着她骄傲的小模样，忽然想起帮朋友在家乡办学校的日子。虽然累，但看着孩子们背着新书包走进教室，就像看着睡莲绽放，心里满是踏实。

如今闲暇时，我总爱窝在藤椅里读读书，诺诺就趴在石桌上涂涂画画。她把歪歪扭扭的“爷爷”“诺诺”写在叶片形状的纸上，说要编成“树叶故事书”。

瞧这叶上的纹路，弯弯曲曲，不正是睡莲生长的足迹？而我们生活里的那些起起落落，又何尝不是岁月一笔一划写下的诗行？那些信守的承诺、经历的风波，还有孙女带来的温暖，都化作了这池清水里的涟漪。

人生如叶，或卷或舒，守住本心，便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