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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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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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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筑巢

入夏后的清晨,天刚泛起鱼肚白,院子就热闹起来。麻雀扑腾着翅膀掠过竹匾里晾晒的蚕豆,扑簌簌抖落几粒青豆。叽叽喳喳的叫声,混着河岸边水鸟的扑棱声、院角老式电饭锅加热时的轻微嗡鸣,把整个村子都唤醒了。

后院老井边,母亲捶打衣裳的棒槌声“咚咚”地越过丝瓜藤缠绕的矮墙。远处垛田上,农人们正弯腰拔着油菜籽,干枯的油菜杆在晨风里摇晃,露出底下新翻的黑土。墙角青砖缝里又积了新鲜泥土,沾着草屑,带着新割青草混着荷花塘的潮气,还飘来《水浒传》里芦苇荡深处特有的腥甜。

这座二层小楼,是二十年前盖的。那时老爹蹲在新砌的墙基旁,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青砖,声音里带着期待:“咱家得有座结实房子。”请了邻村泥瓦匠,用钢筋水泥浇得结结实实。墙面抹得平整,刷了乳白涂料,在日头底下反光,却让想筑巢的鸟儿犯了难。

那天早晨,我蹲在院子里择豇豆,竹篮里的豆角还挂着藤上的露水。妻子端着刚腌好的咸菜从厨房出来,坛口压着枚灰扑扑的小石块——那是她在板桥故居门前的摊上寻到的。听摊主说,这石头纹理独特,像极了郑板桥画中伴竹而生的顽石,粗糙的表面还留着岁月磨蚀的凹痕。

“你往上瞧瞧。”她用下巴示意楼面挂边梁。

两只麻雀歪着头,细爪子紧紧扒住墙面凸起的水泥棱,把乳白涂料抓出道子。它们嘴里衔的泥块一碰到光溜溜的水泥面,“啪嗒”就碎成小块,混着剥落的涂料簌簌往下掉。即便在梁的内侧,夏日的骤雨仍会顺着墙面流下来,打湿它们刚垒起的泥团,但它们还是一趟趟扎进晨雾,又一趟趟穿过晒衣绳。泥掉了再衔,爪子滑了就换个地方重新站稳。那些泥团,说不定就来自垛田边刚拔完油菜籽的沟渠,还沾着油菜根的碎屑。

没几天,一只黑羽乌鸦盯上了这里。它常停在院角老柳树上,黄喙闪着凶光。只要乌鸦一俯冲,麻雀便“呼”地炸开,翅膀扑棱声惊得晾在绳上的荷叶包糯米团子直晃悠。

刚垒好的泥窝被乌鸦铁爪扒拉得七零八落,干草混着淤泥,飘落在长满睡莲的水缸里,惊散一池静谧的倒影,粉白花瓣随着漾起的涟漪轻轻颤动。但等乌鸦的黑影掠过芦苇荡,麻雀又从丛里钻出来,继续衔来新泥。有时运气好,还能看见它们从水上森林的枯木间,叼来几根浮木上的苔藓。

正午日头最毒时,麻雀羽毛被晒得发焦,仍在泥地与梁间来回穿梭;暴雨突至,雨水顺着水泥墙面汇成小瀑布,即便梁的内侧相对干燥,飞溅的水花还是会打湿它们的巢穴。它们蜷缩着湿漉漉的身子,颤抖的胸脯急促起伏,却在雨停的瞬间,再次用喙衔起新泥,仿佛在与命运无声较劲。

我望着它们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那年在四九城犹豫不决,错失了与台商合作创办物流公司的机会。老爹蹲在门槛上,电动三轮车钥匙在手里轻轻晃着,车斗里还堆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空纸箱,边角磨得发白。“庄稼人哪有不摔跟头的?今年地种坏了,明年再翻。”他指着远处垛田上补种芋头的农人说。月光照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我知道不能就这么消沉。

小时候,家里住茅草棚。屋檐下,燕子和麻雀忙忙碌碌。它们衔来干草、软泥,三两天就能搭好一个窝。圆圆的窝口挂在屋檐下,风一吹轻轻摇晃。

夜里躺在竹床上乘凉,能听见雏鸟“叽叽”要食。母亲会在窗台上放半碗清水,水面漂着两片荷叶;父亲修补屋顶,总会避开鸟窝,说“伤了鸟窝,福气就跑了”。老辈人常说,鸟儿进家添喜气,谁家屋檐下鸟窝多,日子就兴旺。

可现在这钢筋水泥墙,连个落脚的地儿都难找。隔壁三奶奶端着刚蒸好的糯米团子过来,微波炉加热的香气混着蓝花布巾的味道。“你家这梁,比我家老土墙难弄多了!”她眯着眼看麻雀,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笑,“前些年我家灶王爷像后头有个野蜂窝,取蜜时全家都上手,热闹得很。现在住了楼房,麻雀都少见了。”

麻雀却偏不认命。它们学会从废弃的渔船里叼来破渔网,混着芦苇荡里的芦花,先在梁角凹陷处铺一层软垫,再往上抹泥。

有回,一只麻雀被渔船上的铁丝划伤翅膀,鲜血染红了羽毛,一瘸一拐飞回来时,嘴里还死死叼着半截麻绳。它歪着脑袋,用没受伤的翅膀艰难保持平衡,每一次起飞都伴随着细微的颤抖,却固执地将碎布条送到梁上。

一天中午,我给院子里的兰花浇水,头顶突然传来“啾啾”声。抬头一看,麻雀窝总算有了模样。虽说歪歪扭扭,比不上从前茅草棚下的精致,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家了。两只麻雀在窝边跳来跳去,还冲着我叫了两声,像是在炫耀。

夕阳把院子染成金黄色时,妻子在屋里喊我吃饭。电饭煲煮好的糯米香、院子里的千里香,混着麻雀扑腾翅膀的声音。远处垛田上,拔完油籽的农人正挑着担子往家走,水上森林的水杉树影被晚霞浸透。这座钢筋水泥的房子,在麻雀的坚持里终于有了温度;而人生路上那些看似无法逾越的障碍,或许正是命运埋下的转机。突然觉得,这钢筋水泥的世界再硬,也缺不了这些带着体温的坚持。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芦苇荡传来的蛙鸣,还有麻雀偶尔的动静,想起老爹的话。这座钢筋水泥的房子再结实,有了这窝执着的麻雀,有了这些烟火气,才真正像个家。或许我们都该学学这些小家伙,在看似没路的地方,硬生生走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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