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地区方言里管黄鳝叫“长鱼”。这名字来得直白——头尖、身圆、体长,游起来像根黑亮的软鞭。
抓长鱼得用特制的鳝笼。笼口倒须交错,如枝杈横生,老辈人唤作“丫子”。“张丫子逮长鱼”的说法,就在岁月里口口相传。将这“丫子”往水里一沉,便专等贪吃的长鱼钻进这天然的陷阱。
村西联圩的傍晚,碎石子硌着鞋底沙沙响。我沿着堤岸慢跑,坡上老农拔油菜秆,“咔嗒、咔嗒”的断裂声混着喘气,比什么乐器都齐整。芦苇荡里青蛙叫得欢,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倒像是藏在暮色里逗人玩。
电瓶车突突声从背后撞来。转头见志明骑车扭得厉害,后座绑的鳝笼跟着乱晃。新竹篾泛着青亮,笼口倒须却耷拉着,像受了气的孩子。
“昨儿傍晚去老河湾下笼,刚把笼子搁到蟹塘外围的河沟里,养蟹的王伯就划着小船冲过来了。”他扯开嗓子喊,声音劈得厉害,抹了把汗,腕上新疤在暮色里白得瘆人,“他老远就嚷,说这片河沟挨着蟹塘,早算他家地界了。现在村里到处是蟹塘、大棚,能下笼的地儿,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可我还是想试试。”
这些鳝笼都是他外公——我堂叔编的。老人常说,编笼如做人,得实在,竹片要削得薄如蝉翼。从削竹、破篾到编织、扎笼,桩桩件件都透着对这方水土的敬畏。早些年,笼子往水里一丢,等天亮去起笼,总能满满当当,捞上来的长鱼活蹦乱跳,肚皮黄澄澄的。如今倒好,捞上来的不是蟹塘烂草,就是破尼龙绳。可志明还常找竹篾修补,边补边嘀咕,倒像是在和老手艺唠嗑。
志明是芦苇荡里泡大的。从前,芦苇荡边的水清亮,弯腰就能看见长鱼摆着尾巴,在菱角藤里钻来钻去。现在,蟹塘增氧机咕嘟咕嘟冒泡泡,塑料大棚沿着荡边排得齐整,从前满是菱角的水面,变成了方方正正的水塘,褐色塘泥翻在面上。
我蹲下来摸笼子裂纹:“大家都忙着挣大钱,你咋还守着这老笼子?”
他从车筐掏出搪瓷缸,缸沿沾着几粒糯米。掀开盖,里头躺着青灰色的粽子,粽叶皱得像老人脸上的褶子。“俺奶硬塞的,说五月吃粽下笼,图个顺当。”他戳了戳粽子,“她总念叨,外公炖的长鱼汤,浓得能挂勺。当年盖新房缺粮,外公在芦苇荡边守了一夜,才换回半袋白面。现在水泥池养的鳝鱼,看着肥,炖出的汤却没了魂儿。”
“集上卖的鳝鱼,黑不溜秋,肚皮发白,肉一捏就软,哪比得上野生的紧实?野生长鱼脊背暗黄发亮,清水养两天,炖的时候撒把葱花,鲜味能飘到村口。抓这鱼,就得用现挖的蚯蚓,地道!”
这话让我想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每到夏天,芦苇荡边热闹得很。蝉鸣声裹着艾草的清香在风里打转,赤脚的孩童追着蜻蜓跑过,惊起芦苇丛里扑棱棱的水鸟。堂叔编笼子时,竹刀在手里翻飞,竹屑簌簌往下落,像撒了一场细密的雪。他穿蚯蚓也讲究,从蚯蚓脑袋轻轻穿进去,“腥味得顺着竹缝慢慢渗出来,急不得。”
“下笼啊,不光得瞅准秧田的出水口。河沟子弯角、野塘边的芦苇丛,都是好地界。把笼子往水草边上一放,捡两块碎砖压住四角,再捧几把烂泥糊严实,长鱼顺着腥味就钻进去喽。下完笼别急着走,得记准位置,第二天天不亮来收。”堂叔敲敲烟袋锅,浑浊的眼睛望向芦苇荡,“那时候长鱼还没醒过神呢。”
我蹲在旁边,盯着笼口交错的倒须:“真能抓到吗?”堂叔笑着用竹刀轻敲我手背,竹刀在笼口的倒须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你小子,明早跟着我起笼,保准让你见识见识!”
三天后,志明屋檐下的五只鳝笼全被剪断了。锋利的切口处,断裂的竹篾支棱着。村主任老吴举着承包合同:“别守着破竹笼了,镇里要搞示范区,河汊都划成蟹塘了。”志明摩挲着竹片刻痕,闷声说:“这是外公传的手艺,河湾里的鱼都认得老笼子和蚯蚓味!”
当晚,他就着老槐树下的路灯劈竹篾。竹篾被他劈得又薄又韧,飞溅的竹屑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村里人摇头:“这老玩意儿,能顶啥用?”他不搭话,只把新编的笼子挂在屋檐下,竹篾香混着蚯蚓腥气飘得老远。
有小孩问:“叔叔,这真能抓到长鱼?”他指着笼子:“你看,这倒须像不像张丫子?长鱼钻进去就出不来。”老人们围过来,白发老头用烟杆敲笼子:“和我年轻时编的纹路一样!”
志明开始拍视频时,镜头抖得厉害,剪辑也生疏,发出去没几个点赞。可他不服输,白天拍、夜里剪,蚊虫围着灯转,他边赶虫子边调镜头,硬是把编笼的门道拍成了活教材。他讲外公守三小时等大鳝鱼的事儿,直播演示笼子机关,几千人在线看。网友惊叹:“原来抓鳝鱼这么多讲究!”后来,学校带学生来体验,村里竖起“非遗体验区”的牌子,老人们教孩子挑蚯蚓、编笼子:“得从尾巴穿,腥味散得慢。”
半年后,志明的抖音账号火了。“非遗体验区”周末挤满人,孩子们学编鳝笼,游客尝长鱼汤,村里办起传统捕鱼文化节。这天,他带着儿子来老河湾下笼。小家伙蹲在岸边,学着爸爸的样子穿蚯蚓,鼻尖沾了泥土也不在意。
志明看着水面涟漪,想起外公临终前的话:“手艺不能断在咱们手里。”远处蟹塘飘来老戏文,夕阳把他和儿子的影子叠在一起,拉得老长。
这鳝笼,装着几代人的营生,藏着岁月的烟火气。它虽经冷落,却又在传承里有了新模样。不紧不慢地,说着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