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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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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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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草里的端午

清早,我去三水园对岸的露天菜市场买菜。还没走近,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便顺着河风飘来。果蔬的鲜气、调料的辛香,混着潮湿的水汽,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

转角处的竹编摊前,几捆艾草撞入眼帘——深绿的叶片凝着露水,倒像是老头没刮净的胡茬,那股特有的苦香,直直沁进肺里。

卖艾草的老头歪在小马扎上打盹,听见脚步声,眯起眼笑出满脸褶子:“大兄弟,捎把艾草回去!端午挂门上,能驱虫辟邪,保一家子平平安安。”我随手拎起一捆,轻轻晃了晃,碎叶簌簌落在掌心,母亲那句“艾草落叶,福气不落”,忽地从记忆里冒了出来。老头一拍大腿,嗓门儿亮堂:“天不亮就去村后的芦苇荡割的!您闻闻这味儿,带露水的野艾,地道!”

这苦香像把钥匙,“咔嗒”一声,开了回忆的锁。小时候过端午的事儿,全涌到眼前了。

端午那天,天还没放亮,母亲就忙活开了。前一天听人说,谁家艾草割得好,这一年都顺遂。她从杂物间摸出把锈镰刀——刀刃锈得像结了痂,手柄缠着的布条都磨得发白了。母亲往刀面上啐了口唾沫,拿鞋底来回蹭,挎上竹篮就往河滩去。

父亲站在门槛上,拿块旧抹布慢悠悠擦门框。见母亲急得直跺脚,他晃了晃手中的抹布:“门框擦得锃亮,就等你把艾草割回来。”说着搬出那把掉漆的榆木凳,凳腿早被虫蛀空了,人一坐上去,“吱呀吱呀”晃得厉害。等母亲背着沉甸甸的艾草回来,他才郑重地将艾草斜插在门框上,嘴里念叨着:“艾旗高挂,百鬼莫入。”干枯的艾草在晨风里沙沙响,父亲和艾草的影子映在土墙上,晃晃悠悠的,倒像是在演皮影戏。

我小跑着跟在母亲后头。河滩的芦苇荡里,艾草长得比人还高。叶片上的露水全钻进裤腿里,沾湿的裤脚裹着小腿,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母亲咬着牙,镰刀在草根里拧来拧去,铁锈混着草汁蹭得掌心发滑,好半天才割断一株。没一会儿,手心里的血泡破了,血珠混着草汁,把镰刀柄都染红了。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在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月牙,慢慢连成一片。

正割着,河湾那边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母亲把镰刀一扔,忙朝着哭声跑去。原来是王婶家小虎,捂着肚子在芦苇丛里打滚,小脸涨得发紫,裤腰上还沾着呕吐物。

母亲随手揪了株艾草,掐下嫩芽塞进嘴里。绿汁顺着下巴滴下来,她含混地哄着:“小虎张嘴闻闻,这味儿能把肚疼赶跑!”嚼碎后敷在小虎肚子上,又解下系裤腰的发白布带缠住。

王婶气喘吁吁地跑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婶子,这法子能成?”母亲拍着小虎的后背,也不在意衣服上蹭的草渍:“放心!前儿给狗伙敷过,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爬树比猴子还快!”

晨光渐渐透亮,薄雾在芦苇梢头打着旋儿。母亲捆好艾草,直起腰时,露水混着汗水已在蓝布衫上洇出大片水痕。她把艾草捆成两捆,搭上扁担挑在肩头往家走。路过村口,风卷着艾叶扑向蹲在墙根的王大爷,他笑出漏风的牙:“侄媳妇,你这担子里挑着个芦苇荡啊!”母亲擦了把额头的水珠,笑道:“可不!今年这艾草,从门框挂到灶王爷跟前,保准把晦气都赶跑!”她说话时,腰间的布条晃来晃去,倒像面小战旗。

母亲割的艾草格外好,煮水洗澡,浑身舒坦。说也奇怪,那一年我愣是没生过病。父亲将裹着艾草清香的糍粑掰成两半,递给我时眼底都是笑意:“沾着你娘割的艾草,今年这糍粑啊,香得能勾住魂儿。”软糯的糍粑混着艾草的清苦在舌尖化开,我忽然明白母亲掌心的血泡、父亲摇晃的板凳,都成了这甜味里最踏实的底气。

端午节那天早上,父母天不亮就下田去了。临走时,母亲把煮好的艾草水煨在灶膛里,竹篾锅盖“噗噗”地冒着气,像是在偷偷笑。她摸着我的头说:“天蒙蒙亮那阵儿,阳气最足,洗了这水,蚊子见了你都绕着走,比避蚊符还灵!”

我贪睡,一觉睡到日头晒屁股。木桶里的艾草水早凉透了,叶子沉在水底。想起去年出痧子,额头烧得滚烫,母亲用红领巾给我扎在头上,说是“辟邪带”。喝苦药喝到吐,药水混着眼泪,把前襟都染黄了。父亲举着艾草逗我:“喝了这药,你就成‘小药罐子’,百毒不侵啦!”我气得一脚踢翻药碗,瓷片溅得满地都是,母亲边收拾边笑骂:“小祖宗,你这是要拆家啊!”

这次错过艾草水洗澡,我蹲在灶台边哇哇大哭,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灰堆里。父亲收工回来,裤腿上沾满泥浆,手里攥着艾草:“哭啥?活水兑陈水,照样灵验!”母亲转身掀开土灶旁汤罐的木盖,舀出一瓢热水倒进木桶,又从灶膛抽出烧得通红的火钳,“刺啦”一声扎进水里。腾起的蒸汽裹着艾草的苦香,凉透的水竟慢慢有了温度。

热水带着火钳的烫劲,脚趾头刚沾到水面就猛地蜷起。母亲攥着我的脚踝往水里按:“忍着点!你阿婆说,艾草烫皮三分,能把晦气全逼出来,比大夫看病还管用!”她搓我后背时,指甲缝里还嵌着草屑。正闹着,母亲突然喊了一嗓子:“吃糍粑咯!”我光着脚就往厨房跑,蒸笼一掀开,甜香混着艾草的清苦扑鼻而来,馋得我早把委屈抛到脑后了。

正吃着,邻居王奶奶端着粽子来串门:“他婶,尝尝我新包的。”母亲赶忙接过来道谢,转身递过去几捆艾草:“王奶奶,你家也挂点儿,保平安。今年这艾草旺得很。”两人笑着唠起端午的准备,小院里满是欢声笑语。

割完艾草,我和小伙伴们用艾草编小剑,追着闹着“比武”。我挥舞着自制的艾草剑大喊:“看我的宝剑,斩妖除魔!”大家叽叽喳喳地比试着,笑声飘得老远老远。

后来,河滩变成了公园。推土机碾过时,我瞧见几株艾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叶片上凝着露水,像一个个不服输的小战士。现在菜市场的艾草捆得整齐,却没了带泥土的根,总觉得少了那么股子野性。

如今挑艾草,我专挑那些粗硬带泥的,就像母亲当年割的那样。小孙女玩着艾草直皱鼻子:“爷爷,这草扎手,像小刺猬!”我笑着接过,斜挂在门框上,恍惚间又看见母亲在自行车后座捆艾草——她歪着头咬断草绳,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念叨着“紧些,再紧些”。风一吹,艾草的香气裹着祖孙俩的对话,飘向记忆里的儿时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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