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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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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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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师

前几日,村里三官庙新增宝鼎,举行落成大典,摆了六十桌流水席。各家派一人赴宴,院里院外都是人,热热闹闹的,村里各家灶上的烟火气,仿佛都聚到了这一方天地。

三官会的人逐桌敬酒时,我瞧见个熟悉的身影。小老师老远看见我,举起酒杯,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他举杯的手微微发颤,像是藏着许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仔细一算,虽说同在村里,偶尔也能碰上,但像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说话,竟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七十多岁的小老师背驼得厉害,脸上满是皱纹,可喊我“老伙计”的声音,还和当年在教室里喊“上课”时一样响亮。看他颤巍巍举杯的样子,那些被时光埋起来的事儿,一下子都鲜活了。

小老师还没正式教书的时候,大伙儿就这么叫他。他打小没了娘,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再没续弦。老父亲在村小当了一辈子代课老师,那时候当老师不拿工资,挣的是工分,村里有学生的人家轮流管饭,管这叫“老师饭”。小老师从小就爱骑在父亲肩上,跟着去吃“老师饭”。日子久了,村里人就打趣,叫他父亲“老老师”,喊他“小老师”。后来他真做了老师,大家也没改口,就这么一直叫到现在。

小老师是接了父亲的班才当上老师的。老老师这辈子不容易,教了一辈子书,五十出头那年,赶上国家政策好,按条件能转正,吃上公家饭,拿上固定工资。村里人都替他高兴,没想到偏偏在节骨眼上,查出肺癌晚期,还没等到转正就走了。那会儿小老师刚高中毕业,高考差几分没考上,就接过父亲的教鞭,也做了代课老师。

小老师没进过师范学堂,课却讲得好。我们上初一那年,学校没英语老师,小老师整天在办公室闷头抽烟。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夏天就换青布短褂,衣角整整齐齐扎在裤腰里。办公桌上摆着个玻璃罐头瓶改的烟缸,里头塞满没滤嘴的烟头,堆得冒尖。有天,他把半导体收音机往讲台上一放,咧嘴笑着,露出一嘴大黄牙:“明儿起,咱请国家级老师上课!”原来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英语节目,和教材正好能对上。

可“国家级老师”头一天上课就出了岔子。收音机里传出“Good morning”,前排的刘生突然“哞——”地学了声牛叫。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后排的孩子拍着木桌笑,惊得房梁上的燕子扑棱棱乱飞。小老师抄起半截粉笔头就往刘生桌上扔:“这是英语,不是水田埂上的牛叫!”刘生缩着脖子嘟囔:“这调调听着就像公牛吵架!”小老师也憋不住笑,清了清嗓子说:“行,咱水乡娃今天就当学牛语,都仔细听着!”大伙盯着黑板上歪歪扭扭的英语单词,跟着收音机一句句念,还时不时偷偷瞧刘生憋红的脸。

有一回磁带卡住了,小老师急得直搓手:“坏了坏了!”当天晚上,骑着二八自行车就往十里外的中心校赶。过石板桥的时候,车胎扎了锈钉,他只能推着车,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裤腿溅满了泥浆。半道上碰见邻村卖鱼回来的李老汉,老汉打趣他:“小老师,摸黑逮蛐蛐儿呢?”他没好气地回:“逮你家收音机!”等他回到村里,月亮都斜了,月光洒在河面上,晃晃悠悠的。

和小老师相处的日子里,这样的事儿不少。还有件小事,我一直记着。上小学的时候,我馋桑葚,午休时爬上学校旁的老桑树,吃得满嘴发紫,海魂衫上也沾得到处都是。等下了树才发现,鞋子不见了——那可是家里唯一的一双鞋。我硬着头皮光脚进教室,心里慌得不行。刚上课,小老师突然说要检查鞋子。同学们都把脚伸出来,就我僵在那儿,手心直冒汗。小老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弯腰从讲台底下摸出那双鞋,语气严肃:“爬那么高的树,摔下来可怎么好?”放学路上我才明白,他早瞧见我在树上,怕吓着我,才悄悄把鞋子收起来。那双鞋,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暖乎乎的。

后来来了科班出身的英语老师,小老师坐在办公室,抽了半包烟。烟缸里烟头越堆越高,他望着窗外的老桑树发愣,最后把烟头按灭在罐头瓶里,碾了碾说:“早该让专业老师教,可别误了孩子们。”他搬到门卫室住下,天不亮就能听见他扫地的沙沙声,混着河面上船桨划水的动静。修剪花枝时,老花镜总往下滑,滑到鼻尖还念叨:“这枝该剪,那枝得留……”

小老师退休那天,正巧赶上村小撤并,学生都要转到中心校。最后一堂课,他在黑板上写了半首诗,粉笔“啪”地断成两截。他拿着半截粉笔转过来,后排的桂彪突然喊:“老师,以后还能回来看您不?”小老师愣了愣,从裤兜里摸出红钢笔,在掌心画了个勾:“你们走到哪儿,这勾就批到哪儿。”教室里安静极了,能听见窗外桑葚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同桌的银娣把头埋在胳膊里,呜呜地哭起来。

退休那年,教师开始发绩效工资,有人替他惋惜:“要是晚退些日子,就能赶上涨工资了。”小老师摆摆手,笑着说:“现在孩子们的老师能拿高工资,我比自己涨钱还高兴!”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偷偷去看过工资单,盯着上面的数字,好久都没说话。

闲不住的小老师,又在村里忙活开了。带着老头老太太跳健身舞,有人学不会想打退堂鼓,他就一遍一遍地教,膝盖旧伤犯了也忍着;组织文娱宣传队排节目,没钱买道具,他就自己掏钱。春节的时候,带着队伍去县里比赛,捧回两个一等奖。记者来采访,他红着脸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能为乡亲们做点事,才对得起‘小老师’这个称呼。”到了晚上,他对着父亲的照片念叨:“爹,我没给您丢脸吧?”

宴席上,小老师的酒杯轻轻碰过来,酒液晃了晃。五十年一晃就过去了,那个骑在父亲肩头吃“老师饭”的小娃娃,那个用收音机教英语的年轻老师,还有现在这个闲不住的老人,好像都叠在了一起。他一辈子都在当老师,不管日子怎么变,那份心却没变。这心啊,早就和村里的炊烟、老桑树,还有一代代的孩子,长在了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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