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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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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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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下河的声音匣子

我是在里下河长大的,自小就看熟了村口电线杆上那灰扑扑的铁喇叭。风一吹,它便晃晃悠悠,活脱脱一只缩着脖子打盹的老乌鸦。可村里人过日子,偏偏就离不得这毫不起眼的家伙。

七十年代那会儿,大喇叭算得上村里的金疙瘩。大队部那青砖小屋里,村干部守着控制台,村里的大事小情全靠它扯开嗓门招呼。春耕夏锄、秋收冬藏,桩桩件件反复叮嘱;谁评上先进,喇叭里便亮堂堂地夸赞;哪家出了偷摸事儿,也得拿到广播里说道说道。这喇叭既能褒奖,也能批评,村里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做事得经得起它念叨。

大喇叭的妙处就在于不耽误干农活儿。男人们在田埂上扶着犁耙,老黄牛喘着粗气犁开湿润的泥土;妇女们赤着脚踩在水田里,双手翻飞,嫩绿的秧苗眨眼间就排得整整齐齐。

我小时候,不大爱听那些通知,就盼着清早喇叭喊:“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天晚上放电影……”这话一出口,我扒拉完午饭,攥着小板凳就往村南头打谷场跑。去晚了可不成,好位置早被人占光咯。

银灰色的大喇叭安安静静挂在大队部旁的电线杆上。夏天,槐树叶把它半遮半掩,风一吹,倒像是朵蔫头耷脑的大牵牛花。后来在河边、路边瞧见牵牛花,总会无端想起村头这喇叭。那喇叭口朝天朝着村子,好似藏了一肚子的话,非得把日子里的热闹事儿全喊出来不可。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喇叭比闹钟还准时。电工老王每日三趟,掐着点儿来开大队部的控制台。铁皮门“吱呀”一推,电流“刺啦”一响,声音就顺着电线漫遍全村。

清晨六点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准时响起,成了我上学的报时钟。前奏曲一响,我呼噜两口红薯稀饭,背起补丁摞补丁的书包就往外跑。村里的娃娃们都这样,家家户户木门“吱呀”开启的声音,混着喇叭里的音乐,成了里下河独有的晨曲。

到了中午,大喇叭又给村子添了生气。城里广播电台的戏曲混着饭香飘出来,母亲在灶间不紧不慢地炒菜,铁锅“滋啦”响,戏里的唱词也跟着热闹。我就蹲在门槛上听,听得入迷,追着娘问:“戏里的人,难不成真能从芦苇荡里钻出来?”

晚上,大队部成了全村的戏台子。样板戏锣鼓“锵锵”敲起来,杨子荣一唱“穿林海跨雪原”,正在喂猪的奶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踮着脚听。要是播领导人讲话,村口下棋的老汉们也停了手,烟袋锅子悬在半空,听得入神。县里乡里的通知,谁家老母猪闯了麦田,哪家媳妇该去卫生院妇检结扎,桩桩件件,都从这儿飘进家家户户。

要是赶上停电,电工老王就捣鼓那台“突突”响的小发电机。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一摇一晃,倒像是在舞板凳龙。光影摇曳间,连隔壁家的大黄狗都凑到窗下,支棱着耳朵听响动。

这小屋,也是我们这帮孩子的“秘密基地”。隔着木格窗,能瞧见控制台的红绿按钮一闪一闪,像藏着星星。有一回,趁着大队部没人,几个小伙伴偷偷溜进去,摸着冰凉的旋钮直咽口水。也不知谁毛手毛脚,“啪”地按错了键,眨眼间,我们的笑嚷打闹就顺着喇叭冲了出去,在村里横冲直撞。后来听说,村支书把老王训得脸比猪肝还红,我们吓得好几天绕着小屋走。

那时候,收音机稀罕得像过年才舍得吃的红烧肉,电视机更是想都不敢想。这大喇叭,就是全村的耳朵和嘴巴。电流声撕开寂静,报时的曲子顺着芦苇荡飘过来,播音员的京腔听着新鲜,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透着清爽劲儿。

一到大风天,村子就更热闹了。狂风把电线吹得“呜呜”叫,邻村的喇叭声顺着河道漂过来,和咱村的搅成一锅粥。这边喊“棉田治虫”,那边唱样板戏,忽远忽近,忽高忽低。老人们站在巷子口直乐:“听听,这是各村的喇叭在吵架哩!”小娃们追着声音满村跑,非要辨清哪段是东头村的,哪段是西庄的。风大的时候,喇叭里“滋啦滋啦”乱响,像在发脾气,逗得我们笑作一团。

隔壁村支书还闹过笑话。他家离大队部远,嫌来回跑麻烦,干脆把扩音器搬到床头。晚上窝在被里传达乡里的事儿,讲春耕、说秋收,唾沫星子直往扩音器上溅。许是讲累了,有回说完竟忘了关电源。到了后半夜,夫妻间的私房话也顺着电流传了出去。

这事儿在村里传得比风还快。那阵子,大伙聚在村口老槐树下唠嗑,三句话不离这事儿。有人学支书说话的架势,有人模仿他老婆害臊的样子,一讲起来就笑得直不起腰。支书脸涨得通红,又把扩音器搬回大队部,身后跟着一串看热闹的娃娃。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分田到户的消息从喇叭里传出来,大喇叭的嗓门儿也变了调。老支书的声音裹着新翻土地的潮气:“各家各户听好了!地按人口分,责任田咋种、咋管,明儿来大队领承包合同!”自那之后,每到春种秋收时节,喇叭就成了庄稼人的贴心管家。它扯着嗓门儿,把种子采购点、害虫防治法、施肥黄金期、农机轮作这些门道,一桩桩掰开了讲。村民们扛着锄头,边听喇叭边念叨要点,三三两两地往田里去,连田间地头的风里都飘着新政策的热乎气儿。哪家媳妇偷懒,田里草比苗高,喇叭也不留情面:“王老二家媳妇,该薅草了!别等着草把稻子吃了!”

那些年,大喇叭把村里大小事儿都装在肚子里。它把生硬的条文变成唠嗑的家常话,把复杂的规定编成朗朗上口的曲儿——“春耕早,秋收忙,承包合同手里攥;农药配比有讲究,三勺兑一桶,虫儿见了直喊娘”。这些带着泥土味的顺口溜,桩桩件件都带着政策的温度说得明明白白。在信息闭塞的年月,它像个不知疲倦的信使,把惠农政策掰碎了、揉烂了,变成庄稼人听得懂的话,送到每家每户的门槛上。

村里有红白喜事,喇叭也跟着热闹。谁家娶媳妇,老支书就笑着喊:“明儿张三家办喜事,乡亲们都去喝喜酒!”过年过节,喇叭里放起《拔根芦柴花》,连老母鸡听了都扑棱着翅膀。哪家孩子调皮,家长也借喇叭“喊话”:“二狗伙!还不回家吃饭,看我不拿扫帚疙瘩揍你!”逗得全村人直乐。

样板戏听不腻,《智取威虎山》一播,满村人都支棱起耳朵。我听杨子荣唱“穿林海”,在大槐树下挪不开步,直到爷爷烟袋锅子敲在脑门上,可那股子豪迈劲儿,比灶膛的火还烫人。后来刘兰芳的《岳飞传》火了,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门槛上都蹲着听书的人。下工晚归的男人,或挤在大队部喇叭下,或缩在别人家屋檐角,烟袋锅子灭了都顾不上点。“欲知后事如何”的尾音一落,满村都是惋惜声,有人直拍大腿:“这说书的,比婆娘还会吊人胃口!”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不知不觉进了新千年。彩电、手机成了家家户户的寻常物,年轻人低头刷着短视频,再没人仰着脖子等喇叭响。前年,老支书的侄子当了社区党群服务中心的书记,喇叭又响起来。可没了戏文,只有干巴巴的话:“都去打疫苗,一个不许落下!”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听着却没了从前的热乎劲儿。

再路过那电线杆,灰铁喇叭落满了灰,像个睡着的老人,守着里下河的旧时光,守着那些回不去的热闹。它见过分田到户时的欢腾,听过庄稼人春种秋收的吆喝,也记得孩子们追着声音跑的笑声。

大喇叭啊,就是里下河的声音匣子,记着村里的家长里短,存着几代人的念想。虽说它慢慢没了声响,可每当途经那青砖小屋,唠起从前的日子,大伙心里头,还能听见它“刺啦刺啦”的开场白,和着蝉鸣、伴着蛙叫,一直一直响在里下河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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