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官河东岸的小院,蜷缩在开发商成片打造的幽静别墅区深处。钢筋裹着混凝土浇铸的栅栏,曾是精致的装饰。可岁月流转,如今也变得东倒西歪。
院子里长了棵歪脖子枇杷树,是妻子从她娘家移栽过来的。树干贴着栏杆肆意生长,扭曲的枝桠紧紧勾住倾斜的钢筋,恰似两只相扶的老手,让摇摇欲坠的栅栏勉强撑住了体面。树皮皴裂得厉害,布满铜钱大的纹路,活脱脱像是被岁月反复揉搓过的老棉袍,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树,模样虽有些粗粝,结出的果子却不差。枇杷成熟时,橙黄的果实密密匝匝缀满枝头,个头饱满圆润,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表皮绒毛细腻,透着股新鲜劲儿。可谁能想到,这看着鲜亮的果子,咬上一口,酸涩瞬间漫开,酸得牙齿发软,腮帮子也跟着发紧。我总嫌它占地方,心里琢磨着砍了改种桂花树。
究其缘由,这树偏偏长在院子西侧,每日总要等到日头升到中天,阳光才懒洋洋地斜照过来。有限的光照让果实难以充分积累糖分,难怪比起杭州塘栖、苏州东山那些整日沐浴日光的枇杷,自家这棵酸涩味格外浓重。这光照不足的弊端,也显现在晾衣绳下——大片树荫终年笼罩,哪怕盛夏正午,晒出去的床单也总带着潮乎乎的凉意,半天才勉强干透。
院里其他花木都生得雅致——墙角的茶花早春便缀满红蕊,紫薇盛夏时抖落一身粉紫云霞,金秋的桂花更是香得醉人 。可这枇杷树,春不开娇艳的花,夏无婆娑的影,终年顶着灰扑扑的叶子,粗糙的枝干歪七扭八,既没有观赏的雅致,也衬不出院子的灵气。每当闲坐院中,看着其他花木相映成趣,再瞥向这棵格格不入的枇杷树,总觉得它是硬生生插进来的败笔。日子久了,墙角的斧头不知被我摸了多少回。
那日,我蹲在枇杷树下拔除杂草,指尖沾着青草的汁液。隔着锈迹斑斑的栅栏,看见隔壁江奶奶在她家院子里晾床单。她踮着脚将蓝布衫抖开,衣角被风吹得拍打在晾衣绳上。我直起腰喊道:“江奶奶,您说这树留着有啥用?果子酸涩,还挡了日头,衣裳都晒不干,砍了种点别的不好吗?”
“使不得!”江奶奶转身时,手里的床单滑下一角,她伸手扶住栅栏,浑浊的眼睛盯着枇杷树,“我家那口子,前些年应酬多,酒桌上喝得凶,一到秋冬就咳个不停,夜里咳得睡不了囫囵觉,床头柜上的梨膏都吃空了好几瓶。去年瞧着你家这枇杷黄了,我摘了些回去,照老法子熬了罐头。兑着温水喝了半月光景,夜里总算能睡踏实了。”
她摩挲着衣角,蓝布衫洗得发白,边角微微起毛,絮絮说起往事:“枇杷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倒比那些金贵药材有用。寒冬腊月里就冒花苞,开些碎米似的白花,也不争艳,就这么悄咪咪地长。到了梅雨季,雨水裹着风扑簌簌落下,果子沉甸甸地压弯枝桠。虽说模样粗糙,可里头却藏着好东西。”
我叹着气,指了指被树荫笼罩的晾衣绳:“可你看,它遮光又不美观,总不能留着占地方吧?”江奶奶却隔着栅栏探过身,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几颗枇杷干,扬了扬:“你闻闻,晒干的枇杷叶还能驱蚊,整棵树都是宝呢!”说完又踮脚将床单抚平,蓝布衫下摆扫过晾衣绳上的水珠。
端午长假最后一天,雨刚停。我和妻子踩着木梯,把树上染透胭脂色的枇杷摘了满满三竹篮。金黄的果子堆在搪瓷盆里,绒毛上还沾着晶莹的雨水。我们特意挑出最饱满的果实,用自来水淘洗干净,这才敲响江奶奶家的门:“您上次说的罐头法子,能不能教教我们?” 她眼睛一亮,立刻翻出压在箱底的蓝布围裙,跟着我们往小院走,边走边念叨:“早该学喽,这手艺可不能失传。”
她先拧开自来水龙头接了桶水,木桶底沉着枚生锈的铜钱,说:“老辈人传的法子,水里沾了铜钱气,熬出的罐头更清甜。”果子浸在水里,她用粗麻布细细擦,“枇杷绒毛藏在皮纹里,得像给娃娃搓泥似的,一个个洗净了——你们看,要这样顺着纹路擦。”
擦完后,她往水中撒了把盐,轻轻搅动:“用盐水泡上小半个时辰,果肉就不会发黑,煮出来金灿灿的才好看。做吃食啊,就像过日子,急不得。”我们看着橙黄的枇杷在盐水中沉沉浮浮,听她絮絮说着老辈人的讲究。
取来的竹篾签是她自己削的,篾片薄如蝉翼。她捏着签子示范剥果皮:“针尖要顺着果蒂转,轻着点,别弄破果肉。” 我和妻子笨拙地模仿,她在一旁不时伸手纠正:“手腕要稳,像这样……” 薄如宣纸的果皮簌簌剥落,露出凝脂般的果肉时,她眼里泛着光。
锅里的水咕嘟作响,她撒入黄冰糖,又摸出半片柠檬:“酸味是点睛之笔,就像戏班子里的丑角,缺不得。” 金黄的果肉入锅时,她握着枣木勺搅动,特意让我们凑近看:“头遍大火要煮到果肉浮起,是要把涩气逼出来。”她说着,调小了火,锅盖虚掩着,留条缝让蒸汽散出,“二遍小火煨透,得把果肉的甜熬到骨子里。”期间她不时掀开锅盖,用枣木勺轻轻搅动,防止粘锅。等果肉在汤汁里沉沉浮浮三次,变得透亮绵软,才关了火。“三沉三浮才出味,就跟人过日子似的,急不得。”
暮色在雨幕里晕染,朦胧光线漫进来,将玻璃瓶染成蜜色。江奶奶用抹布仔细擦净瓶口,“不能留一丝果肉渣,不然要坏了整瓶”。拧紧盖子后,又把瓶子倒扣着放凉,只听“啵”的一声轻响,像是给这罐子里的岁月上了锁。
如今丝瓜依旧攀着枇杷树生长,黄花与橙果交错。那歪斜的栅栏与枇杷树依旧相依,像是两个相伴多年的老友。树皮上的皴纹更深了,却多了几分从容。
恍惚间觉得,这粗陋的枇杷树,倒比那些名贵花木更有滋味。有些东西看似无用,却在岁月里生出了别样的风骨,就像这貌不惊人的枇杷,经霜耐寒,熬煮成罐后,竟藏着治愈岁月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