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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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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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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油菜田:农人的记忆与智慧

在创作《鳝笼的守望》与《麻雀筑巢》时,评论区里关于油菜籽该拔、该剐还是该割的热烈讨论,像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里下河的夜露、泥土与油菜清香瞬间奔涌而出。

春末夏初的里下河,是被农活儿填满的蒸笼。河汊将田地切成碎块,大块水田留给稻秧,油菜只能见缝插针地长在田头、圩堤坡上巴掌大的地方。插秧、割麦、收油菜,桩桩都是刻不容缓的急事儿,稍慢半拍,农时就从指缝溜走。我家东一畦西一块的油菜地虽不起眼,却是全家一年油盐的指望。庄稼人判断收割时机,靠的是双“活尺子”——油菜秆黄中带青,角果泛枇杷色,轻轻摇晃能听见籽粒沙沙作响,便知道“该动手了”。老辈人“早收籽粒瘪,晚收荚角裂”的经验之谈,传承着几代人的智慧。

收油菜大多在傍晚或早晨。白天,大人们要泡在稻田插秧,田埂上的油菜只能趁着月色抢收。在科技不发达的年月,县广播站“今天到明天或有时有雨,或晴转多云”的天气预报,总让人心里没底。夏天天气瞬息万变,东边日出西边雨是常事,农人们便成了“活气象站”:看晚霞烧红天际,就知次日是晴天;摸傍晚露水发凉,便晓夜里有雨。

天擦黑,月亮爬上柳梢,父母扛起锄头就往田埂走。我疑惑:“为啥晚上干活?白天不是更亮堂?”父亲抹了把汗解释:“日头毒时油菜荚一晒就炸,籽粒全迸泥里。春末夏初农忙,白天得抓紧割麦、插秧,尤其是插秧得趁日照足。晚上收油菜,既能避开日头,又不耽误正事儿。”母亲补充道:“早晚带露水,油菜秆软,拔的时候不会把荚角扯裂,好拔多了。”话落,田埂上动作更急,秸秆断裂声与喘息声交织。

夜露浸润的泥土松软,正是手工拔油菜的好时候。父亲攥住油菜秆下半截,稍一用力,“噗”地拔出带泥腥味的植株;母亲紧跟其后,抖落泥土、码放整齐。我提着小马灯在田埂晃悠,昏黄光晕里,萤火虫与父母弯腰的身影重叠,远处蛙声为这夜间劳作打着节拍。拔下的油菜暂时堆在地头,待夜露浸透、晨光初现,再摊开晾晒。

这晒油菜也是个精细活儿。油菜荚干透后碰不得,稍一翻动,籽粒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大人们时刻留意着天色,一旦察觉西北方涌起墨云,立刻喊着“要落雨了”,全家老小操起竹耙、簸箕,疯了似的将油菜拢成堆往家运。有回刚收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母亲拍着胸脯直念叨:“还好抢得快!”

等晒到油菜荚发脆,父母便在地上铺块塑料布,小心翼翼地把油菜捧上去。我蹲在一旁,看着他们弓着背,用鞋底轻轻碾压秸秆,“噼啪”声中,黑亮的菜籽簌簌滚落,宛如一场黑珍珠雨。筛菜籽时,母亲用竹筛来回晃动,豆大的汗珠滴在塑料布上,和菜籽一样闪着光。筛出的空壳堆在田头、圩边,待日头落山,一把火点燃,青烟腾起,草木灰随风飘回田里,正应了那句“化作春泥更护花”。

农人们常说“三早顶一工”,收油菜不过是“三夏”农忙里的头一桩。油菜收完,田地也不得闲。父亲抡起锄头翻地,敲碎土块时,还能看见未燃尽的碎屑混在其中。紧接着,播种玉米、大豆,移栽红薯苗。我跟着母亲学插秧,脚掌陷进泥里,冰凉的触感从脚底蔓延开来,抬头望去,新插的秧苗在风中轻轻摇晃,像给水田镶了一道绿边。远处栽秧的人群化作模糊的剪影,而父亲肩头的蛇皮袋越坠越沉,不知是装满了菜籽,还是兜住了从日出到月升的星光。

如今,家乡的垛田油菜花依然开得灿烂。这几年办起了菜花节,每逢三月,千垛万湾尽染金黄,游客如织;待到五月,沉甸甸的油菜荚缀满枝头,成为水乡独特的丰收景致。田头、圩堤坡上的油菜,依然沿用老法子采收——土质软的地方弯腰拔,根茎硬的地段挥镰割,碰上特殊地块还得用工具剐。农人们判断收割时机,依旧靠着那双“活尺子”:瞅见油菜秆黄中带青,角果泛着枇杷色,拿手轻轻一摇,里头籽粒沙沙响,便知道该动手了。老辈人“早收籽粒瘪,晚收荚角裂”的老话,至今仍在田间地头回响。

站在田埂上,望着东一畦西一块的油菜地,总有人笑着说:“现在手机天气预报能精确到分钟,可收油菜这事儿,还得靠咱们的老经验。”暮色中,弯腰劳作的身影与晃动的马灯光晕重叠,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记忆里的夜晚。那些与时间赛跑、和天气较劲的日子,连同沾着泥浆的手掌、秸秆断裂的轻响,还有随风飘散的草木灰,早已刻进垛田的肌理,成为农耕文明最鲜活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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