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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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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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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的先生

去年仲冬,我因事至中山。甫出G4W 广澳高速东区出口,半山腰那排鲜亮的仿宋红字便撞入眼帘:“孙中山故乡人民欢迎您”。红似烈火,衬着青灰如黛的山峦,那字顺着山势蜿蜒,恰似灵动的丝带,醒目至极,瞬间将我迎入先生的桑梓之地。

不知怎的,脑海中倏地浮现课本里“革命尚未成功”一语,此刻竟觉与先生亲近异常,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伟人,倒像久违的老街坊。

下榻的旅馆毗邻岐江,拐两个弯便是沿江步道。虽是秋末冬初,晚风里仍残留着丝丝暑气。步道上的塑料跑道泛着淡青荧光,跑步之人往来穿梭,脚步声与江风私语交织。

路边,阿婆守着折叠桌,售卖杏仁饼与陈皮糖。铝锅中溢出甜香,与烤红薯的味道缠绵,被江风轻轻一托,悠悠飘向江面。

江水在护栏下匆匆奔流。石滩上,一垂钓者稳坐旧马扎,身旁小桶盛着鱼饵,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夜光灯洒下银白的光斑,一旦有鱼咬钩,他便熟练地扬竿,鱼线如流星般划破夜色,溅起晶莹的水花。

不远处,卖文创的小哥铺开绘有先生《建国方略》港口图的宣纸,介绍道:“您看江面上那些货轮,正照着先生的规划航行呐!”话刚落,远处归港的汽笛“呜——”地长鸣,似在回应小哥的话语。

这岐江,静静流淌,却承载着无数的故事。遥想当年,伶仃洋上,文天祥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慷慨绝唱;先生也曾沉浸于《盛世危言》,怀揣着上书李鸿章救国的热忱,无奈未能如愿,自此坚定了革命的信念。

粤中造船厂旧址如今已变身公园,老旧的铁架锈迹斑驳,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影影绰绰,仿佛在默默诉说着往昔的岁月。晚间散步于此,遇一戴红袖章的义工大叔巡园。他步伐舒缓,手电筒的光有节奏地扫过路边草丛。

与他攀谈,大叔眼中满是热忱:“我在这儿做义工好些年喽。这地儿以前是船厂,装着几代人的回忆,如今成了大伙休闲的好去处,正合先生‘民生安乐’的期盼。”他稍作停顿,望向铁架,接着说道:“听老一辈讲,1912 年先生辞职回乡,说不定就在这儿与船工唠家常,问问家里的光景、孩子读书的事儿。”大叔抬手,指向远处灯火璀璨的商业区,“您瞧瞧现在,日子越过越好,先生的心愿正一步步实现呐。”

安栏路码头的牌坊亮起暖光,“天下为公”四个镏金大字被地灯映照,连江水都晕染上一层淡金。

骑楼之下,餐馆灯火通明,老板娘笑意盈盈地迎出:“来尝尝刚出水的无骨鱼!江里新捞的,鲜得很,片成的无骨鱼片,入口就化!”

不多时,一盆热气蒸腾的无骨鱼端上桌,奶白色的鱼汤中,鱼片薄如蝉翼,几近透明。老板娘摆着筷子,娓娓道来:“老一辈说,先生早年在澳门行医,病人送他金山橙,他转手就分给码头上的孩子,一人一瓣,孩子们欢喜得直蹦跳。”

隔壁凉茶铺的老掌柜正拉卷帘门,见我额头微汗,递来一瓶夏枯草:“先生当年就爱坐在码头石凳上,用粗瓷碗喝凉的,和咱老百姓没啥两样。”我拧开瓶盖,草药的清香裹挟着江风扑鼻而来。

孙文纪念公园的台阶隐匿在榕树的荫蔽里,沿阶而上,山顶矗立着戴礼帽、背着手的先生铜像,远远望去,似在静静等候老友。

纪念馆近在咫尺,玻璃展柜内,先生的手稿纸张泛黄,旧照里的他目光坚毅。墙上“天下为公”的匾额,笔力雄浑,气势磅礴。半页《盛世危言》的残页置于展台上,“商战”“变法”等字迹与先生的批注相互交织,仿佛在诉说着当年那个江边苦读的少年,如何从这些字句中,孕育出改天换地的壮志豪情。

广场舞散场,领舞的张姐恰是旅馆老板,她笑着招呼我:“大哥,来凑个热闹?当年先生在此演讲,说‘香山的花要香遍天下’,我们这支舞就是照这话编排的。”她轻轻摆手,音响里流淌出民乐版《天下为公》,曲调悠扬。我微笑着摇头,目光落在跳舞姐妹们腕间闪烁的银镯子上,恍惚间,仿佛看见先生也站在人群之中,为这热闹的场景颔首赞许。

夜市渐深,安栏路码头的石桌上,几位身着唐装的老哥正下着象棋,棋子是磨得锃亮的旧铜钱,摞起碰撞,叮当有声。一位老哥落子稍重,铜钱撞在石桌上,他说道:“1923 年先生来石岐,就在这牌坊底下讲过话。我爷爷那时在码头扛货,说先生穿着双黑布鞋,裤脚还沾着五桂山的泥土,见着搬运工就关切地问‘家里几亩田,收成咋样’,一点架子都没有。”

正说着,归港的汽笛再度响起,惊起铁架上栖息的夜鹭,扑棱着翅膀飞起,又缓缓落在石滩。老哥几个相视一笑,脸上的皱纹如岐江的水波,层层漾开。

他们或许不知,先生《上李鸿章书》中的字句,就镌刻在纪念馆的墙上。那些救国图存的宏伟志愿,与老哥几个下棋时的家常话语,虽相隔百年的时光长河,却似在隔空对话,一个书写于泛黄的纸页,一个流传在市井的闲谈,皆是这片土地上一脉相承的精神回响。

临行前一日午后,我去往翠亨村。先生故居的青砖墙透着古朴的淡青色,木栅门半掩着。天井里的酸子树高出墙头,树影斑驳地落在磨得发亮的麻石板上。

进门时,管理员阿叔正在擦拭门槛,见我探头,热情招手:“进来看看,先生当年住的屋子,物件都还保持着老样子。”堂屋中,旧木书桌摆放整齐,抽屉里的铜镇纸光泽温润,砚台留存着浅淡的墨痕;墙上悬挂着合影,其中一张摄于 1892 年,先生身着西式立领衫,身后是澳门镜湖医院的木回廊。

右侧厢房的雕花床架上,蓝布棉被叠得方方正正。阿叔介绍说:“先生回乡就睡这张床,枕边常放着《民报》,书页里还夹着酸子树叶,都已黄透了。”

村口古井旁,阿婆的蓝布棚早早支起。折叠桌上的玻璃罐里,山水豆腐花与黄皮豉码放整齐,清甜的豆香与醇厚的豉香,在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阿婆掀开棉盖布,招呼我:“来一碗山水豆腐花,尝尝黄皮豉?先生小时候就好这口,黄皮豉开胃,豆腐花清甜。”她递过纸盘,又道:“先生每次回来都要带上些黄皮豉,说村里娃娃的好滋味,就在这些老味道里。”

我舀起一勺豆腐花,软嫩细滑,甜味在舌尖缓缓散开,再就着一颗黄皮豉,咸香瞬间在口中绽放。阿婆微笑着说,早年先生分金山橙给码头的孩子,和分享这些美食一样,心里始终惦记着大伙。

坐上返程的车,中山的街巷缓缓后退。岐江边专注垂钓的人、巡园的热心义工大叔、热情好客的老板娘、对弈的老哥……这些画面如幻灯片般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

车渐行渐远,山顶先生的铜像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初来之时“孙中山故乡人民欢迎您”的标语仍在耳畔回响,此刻虽将离去,却深知先生的精神,早已在这一街一巷、一人一物中深深扎根,顺着岐江水,融入每个中山人的生活,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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