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我还是个念小学的娃子,一到暑假,便担起了看护生产队水牛的差事。
生产队的牛棚,实在简陋。牛槽是用抽水风车的旧槽筒改做的,那槽筒见证过无数次水车转动、灌溉农田的场景,如今成了水牛进食之处,筒壁被牛常年啃咬,满是深浅不一的痕迹。
每到冬季,牛才会进棚,二叔便是负责看护冬季牛棚的。而牛棚一侧堆着供牛咀嚼的干稻草,遇上冬天,我就和二叔直接睡在这干稻草上,虽说简陋,却也暖和。夜幕降临,稻草散发的淡淡草香与牛身上特有的温热气息交融,伴着牛儿悠然的咀嚼声,似一首宁静的夜曲,催我入眠。
后来,队里就剩下那头鼻子带豁口的牛了。农忙时节,田间满是忙碌的身影。耕田人一手紧攥缰绳,一手扬起牛鞭,伴随着响亮的牛号子:“嘿哟嘿哟,往前拉哟……”大喝一声:“驾!”牛喘着粗气,口吐白沫,却仍倔强地昂首,眼中满是不甘与无奈。耕田人不罢休,左手拉紧缰绳,右手的鞭子又狠狠抽下,牛只能继续艰难地耕田。
日子久了,牛鼻子便落下这豁口,之后又用铁锥穿孔,套上铁圈来拴缰绳。那豁口,是多年辛苦劳作留下的印记。
农忙结束,暑假到了。那时没什么补习班,父亲找生产队长,让我暑假看牛。我蹲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只听会计说,放牛的工分值是男劳力工分值的一半,一工分七分五厘,这俩月记50工分,算下来暑假俩月我能挣三块八角五分,那年我才9岁。
放牛可是桩细致活。白日里,得领着牛去野草繁茂之地,让它们吃得饱饱的,悠然自在。走在稻田与棉花田边的机耕路上,得步步小心,生怕牛儿误食庄稼,不然队长可要扣工分。
上午还好,下午日头太毒,树荫下也不敢放牛,就怕牛和我都犯困。牛要是睡了,可难叫醒,而且下午吃草时间不够,夜里就会饿得到处找吃的,万一吃了稻苗、棉花苗,那可就闯大祸了。生产队长一开始就反复叮嘱我。
和牛相伴十日有余,我实在有些吃不消了。后来发现庄子东北角有块荒滩,如今已变成阳山公园。
夏天时,那荒滩热闹极了。水草长得又高又密,绿汪汪的一片,恰似一块硕大的毡子铺在地上。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的野花,红的似火,粉的像霞,白的若雪,争着绽放。水面宽阔,波光粼粼,阳光洒下,仿若碎金闪烁。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头一回去荒滩,邻村的石大炮——一位年约半百,与我外公同辈的壮汉,远远瞧见一头陌生的牛在他们村地头吃草,大声喊道:“这是哪家的牛跑这儿来啦!”一边快步跑过来。
等看清是我,他停下脚步,笑骂道:“你这小崽子,咋跑这儿放牛来了,可别让牛糟蹋了地儿。”说着,在我几乎光着的屁股上拍了两下,“下次注意点啊。”就转身走了。
在这儿放牛,我轻松多了。牛儿悠闲吃草,我也能自在享受这片刻宁静。我常爬到牛背上打盹,有一回,实在困得厉害,竟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剧痛把我从睡梦中狠狠拽醒,原来是我从牛背上摔了下来,牛蹄正巧踩在我的右脚上,以至于我的第四根脚趾至今都长得不太好。
后来修脚时,手艺人“大个子”瞧见我的脚趾,一脸好奇。我开玩笑说:“你这天生的个头与众不同,我这脚趾也有故事,放牛时被牛踩的。”
牛吃饱,太阳快落山,我就骑在牛背上游过河回家。一来怕牛偷吃路边庄稼,二来傍晚田里蚊虫多。坐在牛背上,在河水中悠悠穿行,那一刻,我就像个威风的小将军。
可有次出了意外。放牛一个来月,老牛养得膘肥体壮,在河里游得飞快。我正得意呢,一个没留神滑出牛背,水流把我的平口短裤冲走了。我光着身子在河里,又羞又急,正巧其他生产队的顾伯牵牛路过。
他瞧见我,赶忙解下披在身上泛黄的遮阳布递给我,说:“快围上,用草绳系好,悄悄回家,别让人瞧见笑话。”我红着脸,依言照做,悄悄回了家。
其实,每天放牛,都有一些固定的事儿,就像程序一样,其中有两件,尤为重要。
每晚放牛回来,我总会熟练地把牛牵到村后的牛汪塘。牛汪塘的泥浆,就像大自然给牛准备的天然“蚊帐”。泥和水混在一起,形成独特的庇护所。我把牛拴好,它就欢快地在塘里打滚,直到全身裹满厚厚的泥浆。
这牛汪塘的胶泥黏性大,糊在身上能管大半天,比自己编的艾草绳驱蚊效果还好。这样蚊虫就咬不到牛,它能安安稳稳睡觉,不然被蚊虫咬急了,挣脱牛桩去祸害庄稼,我这小放牛娃也不得安宁。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得把牛从牛汪塘牵出来,带到河边给它冲洗干净。我特别留意牛的眼耳鼻,还有牛蹄缝,经常能从里面掏出点小玩意儿,像几尾虾米,或者牛蹄缝里嵌着发亮的蚌壳碎片。这牛看着大大咧咧,其实精贵得很,耳朵根沾点泥,吃草就甩头,像拨浪鼓似的,我骑在它身上都不安全。所以每次冲洗,我都格外仔细。
五十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荒滩已然变成了公园。然而,每当我走过那片绿草地,往昔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我仿佛又听见牛在草间嚼草的沙沙声,看见老水牛湿润的眼睛映着蓝天白云。泥土的腥香混着青草味儿,在记忆里缓缓酿成了陈酒,愈发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