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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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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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罱河泥

罱河泥这事儿,原是里下河地区常见的营生,如今却像张泛黄的旧照片,渐渐从日子里褪了色。

咱里下河,水网如织,大小塘洼星子似的撒在田里。罱泥便成了早先顶要紧的农活。那罱子说起来简单:两根竹篙弯成弓弧,铁箍一扎,根部安上“一”字刃口,再绷块麻布罱布,往河沿一搁,便是老把式的记号了。

霜降前后,田头就活络起来。男人们在麦垄边掘方塘,塘深尺许,底儿冻得泛白,像大地敞着只粗瓷海碗,单等河泥来填。父亲常说:“这方塘是田亩的肺,得趁北风还没撒野,把河底的养分全吸上来。”说得跟唱曲儿似的。

罱泥船多是水泥浇的,船头微微上翘,远远望去像只灰白水鸟浮在河心。父亲立在船头,稳当得像棵老柳树,两丈长的泥罱子攥在手里,眼风只往河底溜。母亲在船尾扎条红方巾——那是陪嫁被面改的,边角磨得发白,偏在青灰水面上格外鲜亮。她撑着竹篙,见着邻船便亮开嗓子打招呼,间或哼两句《拔根芦柴花》,调子顺着水纹飘出去,把个寒冬都唱暖了。

父亲把罱子往河底一探,“噗”地一声,铁齿咬进河泥,船身轻轻晃了晃。母亲便在船尾把竹篙往水里一支——男人使力时船若后退,铁齿便咬不牢河泥,这分寸里的默契,是千万次弯腰与撑篙磨出的榫卯。父亲的罱子往左斜,母亲的篙尖就往右岸顶,篙头划过冰面,细水纹织成无形的网,倒像是夫妻二人合手在河面上绣一幅活的画。她顺着力道往前送半寸,转头朝蹲在船头的我笑,嘴里嘟囔:“你父亲吃劲儿时,得拿篙子抵着,不然铁齿要打滑的——记着,这掌舵就跟过日子似的,得顺着劲儿来。”

日头偏西时,船舱里河泥堆得冒尖。泥里常有鲫鱼甩尾,河蚌壳青亮亮的,母亲见了便笑吟吟地捡进竹网袋,网袋在船舷边晃悠,水珠儿滴在舱板上,叮咚作响。

甩泥是个费劲儿的活计。父亲站在船头,两腿分开如桩,双手攥着木瓢兜泥,臂膀上的青筋鼓得像老树根。泥点砸在枯草上,“噗嗒噗嗒”,惊起三两只灰雀。早年化肥金贵,绿肥便是田里的宝。每个生产队都有口大绿肥塘,农闲时人们便把罱来的泥往塘里运,掺上青草水草沤着。日头晒上几月,稀泥渐干,绿肥也就熟了,翻进田里,土都松泛得能攥出油来。

水乡的河汊湖荡,到了罱泥时节便像赶大集。罱泥船往来穿梭,有的正弓着腰起罱,船身随着力道一沉一浮;有的装满了泥往回赶,船吃水深,像得胜的水鸭子;有的卸完泥又解了缆绳,船头划破水面,荡开细碎的光斑。船上人隔老远便打招呼:“老王头,今儿罱了几船泥?”“嗨,够填半方塘喽!”话音落处,咯吱咯吱的篙声又起,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

罱泥这营生,靠的是壮劳力,工分自然也高。可不好干呐,光使蛮力不成,得会使巧劲。寒冬腊月,冰面滑溜溜的,一罱子下去,半罱子都是冰碴子,冻得人手指发木。父亲是村里的好把式,罱子下水张合有度,有时还腾出只脚抵着罱篙稳船。泥提出水面,斜靠船帮沥水,再“哗”地倒进舱里,整套动作顺溜得像流水。那些新手便毛躁些,罱子在水里乱晃,溅得自己一身泥星子。

我小时候最爱蹲在船头看父亲罱泥。罱子一拖上来,泥里的小鱼小虾蹦蹦跳跳,父亲便用大戽锨捞进木盆,我在旁拍着手笑。几船泥罱下来,木盆里的杂鱼够烧锅鲜美的杂鱼豆腐汤。新罱过的河塘,隔日便能见着蚬子、螺蛳冒头,扒开浅滩的水草,河蚌壳闪着珍珠光,像是大地藏了满塘的宝贝。

待船舱泥满,船舷几乎与水面平齐,这时候最得小心,稍不留神便要翻船。靠了绿肥塘边,父亲挥着大戽锨甩泥,膀子抡圆了,泥块“扑通”落进塘里,惊起一圈圈水纹。

这套把式,既给田里备了肥,又清了沟底的泥,河水愈发清亮,鱼虾也长得欢实。那时在涧河游泳,脚底踩的河底光溜溜的,像踩着块温玉,说不出的舒坦。

腊月里,方塘渐渐让河泥填满,冻土封了塘面,青石板似的。待来年麦梢泛黄,便是翻草塘的时节。母亲和婶子们挎着竹篮去圩边铲野萁,紫茎绿叶堆在塘边,像座小青山。

父亲和叔伯们挥锹挖开冻硬的泥,掺上半腐的野草,钉耙翻得匀匀的。塘水让日头晒得暖烘烘,泥草一发酵,水面泛出五彩的纹路,像撒了把碎彩纸。打塘边过,能闻到泥土醒透的腥甜,混着水草的涩味,这味儿,是外婆灶台上飘出的麦香。

那些年,亏得方塘里的河泥,每亩田能少用二十斤化肥。父亲常说:“咱这稻子金贵,河泥拌野草,比化肥养人。”只是他的腰,早让这营生累出了病根,阴天下雨便隐隐作痛。可一提及罱泥,他眼里又亮堂起来,像照着早年的日头。

如今田头的方塘早填了,水泥船寻不着影,泥罱子成了老古董,翻草塘的活计,年轻人见都没见过。偶过村河,却见河底淤黑泛臭,浮草像块绿漆布漂在水面,大路两侧的河沟早没了往日清亮,杂草疯长到没过膝盖。

新农村雇了专人除草剪枝,碎草装车运去焚烧,烟雾腾起时,总让人想起早年沤肥塘里泥土醒透的腥甜——那时罱泥清沟,泥草混着沤成绿肥,哪里会有这般呛人的烟?河长制的牌子立在桥头,蓝底白字挺鲜亮,可护河的人未必知道,早年罱泥便是活的“河长制”——罱走了河底淤土,沟道通了,鱼虾活了,连岸边的野草都成了肥田的料。

偶见有人背着化肥袋施肥,父亲便攥着那生了锈的罱齿发呆,半晌叹口气:“现在的娃,不晓得河泥的好处喽。”

前些日子帮母亲收拾衣柜,见她仍把那条边角泛白的红方巾叠得齐整,收在陪嫁的木匣里。每到寒冬腊月,母亲总要把它系在棉衣领口,北风掀起巾角时,仍能看见当年船尾的影子——她立在水泥船头,竹篙点水,一下一下,划开结着薄冰的河面,红方巾在灰扑扑的棉袄上跳成一团火。父亲坐在门槛上磨罱齿,见我盯着方巾出神,便笑:“你娘这辈子就爱这红颜色,说是当年撑船时,远远瞧着红方巾飘,就知道是你娘的船来了。”

这些老营生,是老一辈人的经,是咱跟土地连着的线。就像那方塘里的河泥,沤熟了是肥田的宝,忘了可就断了根。得让后人知道,这土里的学问,比化肥袋里的道理,深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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