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的清明烟火

中午，春日暖阳悠悠地洒在庭院，像给地上铺了层绒绒的金毯子。我家四代人，老老少少，静静围聚在火盆旁，这火盆，就像个时光的漩涡，把我们卷入一场庄重又带着温度的清明祭祀。

过去半月，一得闲，妻子就坐在窗前折金箔元宝。阳光轻轻柔柔地落在她身上，映着她专注的侧脸。她手指灵活地翻动，一张张金箔眨眼就变成精巧元宝，每个元宝都像藏着我们对祖先说不完的思念。

我神情郑重，先把妻子折好的元宝放一边，再将精心备下的手工黄纸慢慢放进火盆。火苗“呼”地一下蹿起来，像久别重逢的孩子，急切地舔着祭品。火舌欢快舞动，灰烬悠悠飘起，带着我们的思念，晃晃悠悠地往那未知的远方去了。

这时，小孙女睁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被火盆的热闹吸引，小手紧紧攥着张印着百元图案的红色冥币。她轻轻扯扯我的衣角，脆生生问：“爷爷，为啥要烧这些纸呀？”我笑着轻声说：“宝贝，这是给祖先送去咱们的心意，让他们在那边也能好好的。”小孙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一会儿，在我指引下，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拿起冥币，努力踮起脚尖，把冥币轻轻丢进火盆。冥币刚落进去，就被火苗吞了个干净。她兴奋得拍起手，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打转，给这严肃的氛围添了不少活泼劲儿。

望着火盆里跳跃的火苗，我的心思也跟着飘远，这火啊，就像条时光隧道，把我带回那些跟清明祭祀有关的悠悠岁月。

清明祭祀的供品，门道可多了。就说这“三牲六眼”，猪头、整鸡、鲜鱼，每样都有讲究。猪头得是带尾椎骨的整猪头，这叫“全猪献祖”。听老辈子人讲，这说法还是从明代施耐庵写的《水浒传》里“三牲祭天”传下来的，后来慢慢成了咱这儿祭祀的老规矩。摆猪头的时候，得用红绳系住尾椎骨，寓意头尾周全，家族福泽圆满，世世代代都顺顺当当。整鸡大多用雄鸡，鸡冠还得染红，象征着“吉祥报晓”。咱里下河一直有个说法，公鸡能“啼破幽冥”，好让祖先知道咱在阳间祭拜呢。有些人家还会在鸡嘴里塞颗红枣，讨个“吉庆有余”的好彩头。鲜鱼一般选鲢鱼或者鲤鱼，鱼鳞得留着，这是“年年有余”的意思。清代《兴化县志》里还记着，以前渔民祭祀，会把活鱼养在供桌底下，等仪式完了再放生，说是水脉连着，生死轮回，图个生命不息的念想。

除了“三牲六眼”，还有四冷盘：豆制品、腌菜、水芹和咸蛋，这里头藏着里下河的生活味儿。豆制品里的百叶、香干，谐音“百业兴旺”。兴化有句老话，“清明不吃百叶，田里不长麦”，能看出这豆制品和咱种地的营生关系有多紧密，透着对庄稼丰收、日子红火的盼头。腌菜，用芥菜或者雪里蕻腌的，代表“忆苦思甜”。咱里下河以前常闹水患，腌菜好存放，在那些苦日子里帮了大忙。现在吃着腌菜，也是记着过去，珍惜现在的好日子。水芹一节一节往上长，搭配谐音“慈姑”的茨菇，寓意“勤劳致富，慈悲为怀”。这不仅是对过上好日子的向往，也透着咱里下河人善良的品性。咸蛋是用草木灰腌的，蛋壳上画着红“福”字，象征“子孙满堂”，谁家不盼着家族人丁兴旺呢。

青团和米糕这两样时令点心，也满是故事。青团是用野艾或者浆麦草汁和糯米粉做的。咱里下河人爱采那种绒毛艾草，叫“绵青”，它的汁稠，寓意“血脉绵长”。青团的来历和张士诚起义有关。当年张士诚兵败，里下河百姓为了躲祸，把米饭染青，慢慢就有了青团。到现在，兴化还流传着“吃青团，念吴王”的说法。祭祀完，一家人分食青团，老人还会给青团蘸上红糖，说这样能“苦尽甘来”，都是对生活的美好祝愿。米糕分“实心糕”和“空心糕”，实心糕没馅，代表“实心实意”；空心糕夹着豆沙，寓意“包容通达”。做米糕得用木甑蒸，糕面上印着“福”“寿”这些字。蒸的时候要是糕体裂了，那可是“开天门”的好兆头。米糕的故事还和范仲淹有关，宋朝范仲淹在兴化治水，米糕当时是“犒军粮”，后来老百姓为了谢他，就把米糕改良成祭祀供品，这一谢，就是千百年。

八仙桌的摆法也有说道。得朝着北方，也就是幽冥的方向，桌缝要和房梁平行，这叫“天地贯通”。要是家里有族谱，得放在桌子东边，意味着“祖先临位”，满满都是对祖先的敬重。供品摆在八仙桌上，那也是井井有条：猪头在中间，鸡在左边青龙位，鱼在右边白虎位；青团在前，米糕在后，前甜后实；还有三小杯白酒，摆成品字形，象征“品德传承”，盼着家族的好品德能一代传一代。

烧草和纸马也是祭祀少不了的。烧稻草或者芦苇，火要烧得旺旺的，寓意“香火旺盛”。烧完的灰用竹筛筛干净，撒在祖坟周围，就像给祖先的土地施了层肥，滋养着家族的根。糊的纸马，像“纸船”“纸屋”，船头插柳枝，船尾贴“顺风旗”，希望祖先能顺着风，平平安安地“回家”，这里头都是对祖先的牵挂和祝福。

在咱里下河的清明习俗里，中午可是个特别的时候。这时候阳气越来越盛，阴气慢慢消退，阴阳平衡。老辈子人都说，中午烧纸，祖先能顺顺当当收到咱们的心意，还能避开阴气冲撞。“午时阳气旺，鬼神避锋芒”，这话就像刻在里下河人心里一样，大家都信中午烧纸，能借着阳气把思念送到祖先身边。

这习俗和咱里下河的农耕生活分不开。清明前后，地里活儿忙，只有中午能喘口气，一家人就趁着这时候聚在一起祭祀。围着火盆，长辈言传身教，小辈跟着学，家族的传承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了。

还有个讲究，当天屋里飘进的纸灰，当天不能扫。老人们讲，这是要让祖先知道，咱后辈的心意一直都在，过了这天再扫也不迟。就这么个小细节，透着里下河人对祖先的敬重和不舍。

火盆里的火渐渐小了，可它点着的思念和传承，在我们心里烧得旺旺的。里下河的清明，有这烧纸的习俗，有这些讲究的供品和仪式，就像一场和祖先跨越时空的聊天，说着我们对他们的感恩和思念，也说着我们对生命的敬畏和热爱。这清明的文化，就像里下河的水，悠悠长长，一直流淌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