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下河这片灵秀的土地上,印章并非木雕、骨刻或大理石雕琢那般精致。不见文字镌刻,即便偶尔留下些痕迹,也全然不似传统书体般工整有序。
这印章,原是每日划过天际的太阳。它的权柄,稳稳握在老天爷与岁月手里,公正得很,绝无营私舞弊的道理。清晨,它在东边水天相接处轻轻钤下印记;傍晚,又在西边水色交融之地落下鲜红戳印,明明白白宣告一日的起始与终结,至于人们这一日做了啥、说了啥,它从不追问。
里下河的农人们,最懂拿捏太阳的时辰。日头从如镜的水田露头,就像从夜的黑匣子里掏出这枚印章,在一天的开头盖上首个印戳。农人们也不琢磨印戳上的内容,只一门心思扑在手头的活计、身边的琐事,还有那大片大片的垛田、蟹塘和水稻田上。
在里下河,劳作是太阳印章赋予每个人的本分。如今蟹塘边支起了太阳能板,手机屏上的蓝藻监测图像,晕染开来倒有几分水墨画的韵味。汉子们蹲在地头,吧嗒吧嗒抽着烟,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拉,数据流密密麻麻,比稻穗还热闹。插秧机突突地往前开,啃着水线;无人机掠过油菜花田,翅膀上都沾着金黄的花粉。年轻后生们借着电商的势头,把里下河的芋头、河蟹、土鸡蛋这些宝贝,撒向大江南北。
春天一到,垛田就像被老天爷打翻了颜料盒,油菜花金灿灿地开成一片海。风一吹,花浪翻涌。游客们闻着香就来了。女人们在田头摆开竹匾,芋头、韭菜码得齐齐整整,土鸡蛋也摆得错落有致。“尝尝鲜!”的吆喝声裹着花香,顺着河汊飘得老远。游客们这儿拍拍、那儿尝尝,满是乡村的趣味。
秋风一起,蟹脚开始痒痒,里下河的河蟹市场就热闹起来。市场里人挤人,一筐筐肥美的河蟹堆得小山似的。各地商贩操着南腔北调,忙着挑蟹、议价、装车,热热闹闹的。空气中飘着河蟹的鲜香,混着人们的说笑声,这小小的市场,倒成了里下河富足的缩影。
里下河的女人们,个个勤快。天刚蒙蒙亮,天边泛起鱼肚白,她们就起了床,头发还有些乱,眼睛也没完全睁开。“叽昂”一声拉开大门,接着打开鸡笼鸭笼,放鸡鸭出去觅食。随后拎着米、提着菜,到水塘边去。一边洗漱,一边淘米洗菜,动作麻溜得很。如今,水塘边常能看见年轻姑娘,举着手机,把乡村清晨的景致录下来,分享到网上。
回了家,灶膛里的火“噼啪”直响,舔着铁锅,一旁的智能电饭煲泛着幽幽的蓝光。炊烟从青瓦缝里钻出来,晃晃悠悠升上天空。在野外干活的男人,瞅着炊烟升起的方位和架势,就能辨出哪股是自家的,哪股是邻居家的。
女人们早起就开始鼓捣饭菜,煎炒烹炸,变出一桌五味俱全的吃食。一家人吃饱喝足,灌下一瓢清甜的里下河水,抹抹嘴就出门干活去了。出门时,门也不关严,虚掩着留条缝,好让鸡进屋下蛋。接着就去菜园,除草浇水。忙到中午,顺手摘把白菜、拔个萝卜,运气好还能从田埂边薅把野芹。
饭桌上摆着三盘四碟,颜色鲜亮,看着朴素,吃着顺口。要是宰只自家养的鸡鸭,孩子从河汊钓回鱼、摸回虾,或者男人从集市割回一刀肉,这顿饭荤素搭配,丰盛得让人眼馋。
太阳慢慢西沉,那枚天空中的印章缓缓降下,轻轻搁在地平线上,红得像蘸满了印泥,似乎要给这一天,还有脚下的垛田、蟹塘、水稻田,郑重地盖上最后一个印戳。这印戳安详、柔和,看着就让人舍不得这一天过去。
里下河的这枚印章,安安静静,从不声张。可里下河的人心里透亮,这一天过得踏实不踏实,自己清楚。晚饭时,男人们抿几口小酒,吧嗒几口烟,聊聊今年河蟹的收成,盘算着油菜和水稻的种植。饭后,女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洗碗筷,再打两盆热水,招呼家人洗脸泡脚。闲话几句,吹了灯,一家子就沉沉睡去。这般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像一枚无形的印章,悄无声息地印刻着生活的模样。
这枚印章,看着像是闲章,可一刻也没停过。它盖满了每个人的日日夜夜,贯穿了一生。日子就这么闲闲散散、安安静静地流走了。但它还会接着盖下去,深深印在子孙后辈的心里头,没有开头,也没有尽头。
这一枚印章,是刻在垛田蟹塘的家谱。它见过老辈人在田里弯腰插秧的辛苦,也看着年轻人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的新奇。当暮色里的炊烟和直播间的弹幕同时升起,才明白:老辈人的劳作和年轻人的忙碌,原来是同一种生活的韵律。它装着里下河人的念想和回忆,在时光的浪潮里,一直闪着独特的光,照着这片土地上的人,走向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