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机器转了半晌,跟挠痒痒似的!”妻子第三次重重旋动功能旋钮,把“快洗15分钟”换成“混合洗30分钟”,指尖都快嵌进塑料面板咯。
滚筒门一推开,刺鼻的洗衣液味儿裹着热气直扑人脸。那件发黑的T恤在里头慢悠悠打转,领口的汗渍像块赖着不走的胎记。她揪着衣角一甩,“啪”地拍在洗衣台上:“啥智能清洁?调了快半小时,汗斑咋一点没少!”这动静,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跑了。
小孙女踮着脚凑过来,指着T恤上的深灰色汗渍问:“爷爷,这像不像我画的水墨画呀?”妻子瞅她一眼,从柜子里翻出袋爆炸盐,哗啦倒出半袋到水盆里,水花溅得台面上星星点点全是白粉末:“泡着!网上说能渗进纤维里呢。”
不一会儿,浑浊的泡沫就漫过衣服,在孙女好奇的眼神里泛着幽幽蓝光。“奶奶快看!泡泡变颜色啦!”孩子拍着小手,马尾辫扫过柜面上装皂角的铁皮盒。
我看着水盆里的衣服,小声嘀咕:“深度清洗就这效果?还不如三奶奶的皂角泥……”
再瞅瞅一旁空转的洗衣机滚筒,金属内壁就这么机械地画着圈,发出单调的嗡嗡声。这转得看着快,可咋就弄不掉布料里头顽固的污渍,也没了以前皂角洗衣那股草木清香的暖和气儿。
洗衣液老残留在纤维里,日子一长,再好的面料看着也灰扑扑的,哪有以前蓝布衫被皂角洗得透亮的清爽劲儿?现在说的“纯棉”,也比不上当年自家纺线织的布实在。
我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洗衣液瓶,“深层洁净”几个字被水渍弄得模糊不清,看着倒像儿子作业本上被橡皮擦破的病句。铁皮盒里的皂角早干得像枯木,轻轻一捏,碎屑就簌簌掉进洗衣盆,泡沫一起,五十年前的清晨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天还没咋亮,父母扛着锄头出门的脚步声就把我们兄弟仨吵醒了。
二弟揉着眼睛爬起来:“哥,该去摘皂角喽!”三弟迷迷糊糊把裤子都套反了,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村口老井旁的皂角树在晨雾里影影绰绰,深褐色的皂角串沉甸甸垂着,在风里晃来晃去,怪诱人的。树皮糙得像爷爷的手,我踩着二弟肩膀往上爬,裤脚被树瘤勾出了毛边。等指尖碰到皂角串,三弟在树下急得直跳:“使劲拽!使劲拽!”
“小心摔着!”三奶奶的声音从河边传来。她弯着腰,捣蒜石臼里都有半筐皂角了。“下来帮我捶捶,新皂角得先去蒂!”
剪刀一剪开皂角壳,一股清苦味儿就飘出来。我们蹲在青石板上,跟着三奶奶把皂角掰成小块,捣蒜杵砸在石臼里,“咚咚”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深褐色的汁液慢慢渗出来,和碎渣揉成黏糊糊的泥团,在晨光里透着琥珀色。
“看好咯!”三奶奶从陶罐里挖出一勺凝固的皂角泥,抹在蓝布衫袖口:“污渍重的地儿多抹点。”她把搓衣板斜架在石板上,板上的纹路还带着隔夜的露水。“顺着布纹推,别横着乱蹭。”
她瘦巴巴的手按住衣服,另一只手拿捣衣杵,一下一下往前推。皂角泥一被碾开,细密的泡沫就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草木清香直往鼻子里钻。
我照着三奶奶的样儿,把三弟沾着饭粒的衣襟按在搓衣板上。皂角泥把掌心弄得滑溜溜的,每推一下,板上的纹路就硌得指节生疼。
“加把劲!”二弟在旁边喊,自己却偷偷把皂角泥抹到三弟脸上,三弟举着捣衣杵追着他满石板跑。三奶奶笑着拉住他俩衣角:“小心掉河里喂鱼!”她接过我搓了一半的衣服,在板上洒点河水:“水少了泡沫起不来,多了又使不上劲,这里头学问大着呢。”
漂洗的时候,三奶奶教我们把衣服卷成紧紧的麻花。“拎住两头,往水里砸!”她的动作像挥长鞭,水花溅得我们满脸都是。
衣服在河底浸透,再猛地一提,浑浊的污水顺着布纹“哗哗”流进河里,把小鱼都惊得四处乱窜。三弟把衣服顶在头上当斗篷,蓝布衫滴下的水珠在他鼻尖汇成小溪,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把柳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成家后,我把搓衣板带到新家,也试着用皂角洗衣。可后来河水慢慢变浑了,洗衣机也代替了石板,洗衣液瓶子越堆越高,衣服却再也没有当年太阳晒过的那股清气。
儿子三年级那年,作业本上全是恐龙涂鸦。妻子气得扬起鸡毛掸子,我搬出压箱底的搓衣板。小家伙跪在板上,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恐龙橡皮上:“爸,这板子比考试还疼!”
第二天,搓衣板就不见了。后来在他作文里看到:“我趁爸妈上班,把搓衣板推进了河里。它浮在水面,像条要回故乡的鱼。”
今年端午,晚霞把三水园染得蜜里蜜气的。小孙女攥着糖画在回廊里跑得欢,红裙子掠过青苔斑驳的石阶,像团跳动的火苗。
“小心摔着!”我假装板起脸,“再乱跑就像你爸小时候那样,罚跪……”话还没说完,她一下子转过身,月牙眼笑得贼机灵:“爷爷,搓衣板早变成河里的小船啦!”
风一吹柳树梢,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五十年前的皂角树下,也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追着飘走的皂角泡沫咯咯笑。
回家后,我找出铁皮盒里最后的皂角。皂角碎屑一掉进水盆,小孙女马上凑过来。“这是魔法粉吗?”她趴在洗手台边,马尾辫都垂到水面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琥珀色泡沫慢慢散开。
突然,她指着窗外叫起来:“爷爷!快看!”暮色里,一片梧桐叶顺着河水漂过去,“和我们在三水园折的纸船一样!”她袖口还沾着没洗净的水彩颜料,像极了当年母亲染布溅落的彩点。
妻子抱着刚烘干的衣服走过,哼了一声:“老古董,白费力气。”
我抖开晾衣绳上的T恤,阳光穿过水珠,在领口的灰斑上散成七彩。那些洗不掉的印子里头,有三奶奶捣皂角的背影,有二弟爬树时晃悠的光脚丫,有三弟鼻尖的皂角泥;有小孙女在三水园的笑闹,有儿子作文里的童趣。
洗衣机还在空转,金属滚筒不知累地画着圈,把时光都揉进一圈一圈里头。记忆里的石板码头,一直停着艘皂角船。船头,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笑着跑;船尾,捶皂角的三奶奶弯着腰,空气里一直有股不会散的草木香。
洗衣液的泡沫会没了,快洗程序能洗掉污渍,可皂角泥渗进纤维的清香,搓衣板刻进时光的印子,咋都洗不掉、擦不净。兴许,真正的干净,不只是衣服表面看着干净,而是在那些和着岁月、带着情感的日子里,安安静静地待着,越来越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