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我回了老家。刚迈进村里停车场,就瞅见王二瘸子。他头发白了好些,精神头倒还不错。老远瞧见我,原本眯缝的眼“唰”地亮了,咧开嘴笑,露出几颗豁牙,一边使劲挥手,一边瘸着左腿,急慌慌地朝我快步赶来。
打过招呼,王二瘸子凑近我,身上一股烟味混着泥土气。他压低声音,兴奋得两眼放光:“叔,您晓得不?如今政策好,咱退伍军人能享受优待。就我这情况,参战和不参战,一年待遇能差一万多块呢!为这事儿,前几年我可没少费周折。”
他挠了挠头,眉头拧成个疙瘩,回忆道:“当年我所在的部队确实是参战部队,我属于轮换的兵力,到了前线准备战斗,可还没轮上,对越自卫反击战就结束了。
“前几年,我去相关部门申请待遇,结果人家在我个人档案里没找到参战记录,这可把我急坏了。我苦思冥想,突然记起部队曾给开过一个参战证明。这都过去40多年了,期间房子都换了好几个地方,那证明早不知扔哪去了。
“我翻箱倒柜,四处寻觅,好不容易才找着。可时间太久,证明上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我拿着这破证明去找相关部门,他们也犯难呀,落实政策得严谨,这确实不好认定。
“老部队早就撤编不在了,想联系都不知从何下手。我想来想去,就跑到当地军分区求助。我带着那字迹模糊的参战证明,忐忑地跟军分区的同志说明了情况。军分区的人可热心了,他们接过证明,仔细研究,又多方查找资料复核部队当年的参战记录。这一查,还真证实了我们部队确实有参战这回事,按照政策,像我这种情况也算参战人员。这么着,这事儿才算是有了转机,给解决了。”
王二瘸子在家兄弟五个里排行老二,比我大一轮,按辈分得叫我叔。他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整日在田里埋头忙活。初中毕业后,他跟着爹娘侍弄了大概两年庄稼。其间,他也曾学过瓦木匠,但心中一直按捺不住出去闯闯的念头。恰巧赶上冬季征兵,他毫不犹豫报了名,参了军。
服役时,他抽空回村办了婚事。婚礼简简单单,却也热热闹闹。婚假还没休完,部队突然要开赴边防。他紧紧握着新婚媳妇的手,凝视着她泛红的眼眶,咬了咬牙:“媳妇,国家这会儿需要我,我得去,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媳妇眼眶里泪花直打转,默默点了点头。
在部队近两年,他天天站岗执勤。刚到老山前线一个月,对越自卫反击战就结束了。看着战友们立功受奖,风光无限,他耷拉着脑袋,满心失落回了家。
到家时,儿子都开始牙牙学语。他满心欢喜伸手去抱,小家伙却直勾勾盯着他军帽上的五角星,“哇”地一声吓得大哭起来。晚上,他想和媳妇亲近亲近,儿子又哭闹个不停,他手忙脚乱哄了好一阵,才找回些许家的温暖。
一个月探假结束,王二瘸子回部队办了退伍手续。回到乡里,被安排到乡办厂上班。
婚后,老婆去了离家十里远的乡政府食堂干活,一星期就回家住一晚。日子久了,村里风言风语渐渐多起来。就在这时,听闻邻乡有个打字员,一天夜里被丈夫堵在宿舍,床上那人被打得半死,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持续了半年之久。王二瘸子听到这事儿,心里更不踏实了。
一天夜里,月色昏暗,王二瘸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出了门。他一路走到乡政府,远远瞧见老婆宿舍黑灯瞎火,心里“咯噔”一下。没走大门,而是鬼使神差绕到围墙边,双手抠着墙缝,费劲地往上爬。
刚扒上墙头,装在口袋里的退伍证“啪嗒”掉进狗食盆。狗“汪汪”一叫,他下意识弯腰去捡,整个人“扑通”一声从墙头狠狠栽了下去。这一摔,他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最后落下个瘸腿的毛病。
瘸腿后,王二瘸子没法在乡办厂干了。整天窝在村后小饭馆,穿着那身旧军装,抱着个小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老婆气冲冲找过来,一把夺过酒壶,哭喊道:“咱不能就这么破罐子破摔,日子还长着呢!”王二瘸子红着眼睛,一把夺回酒壶,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懂个啥!”依旧沉迷赌博。
转机出现在村里被规划成开发区后,车辆一下子多了起来。老婆瞅准机会,果断辞了乡政府的活,在村里租了个商铺摆烟摊。王二瘸子却又染上赌瘾,整天泡在村后小饭馆搓麻将,把烟摊挣的钱输得精光。
老婆气得抄起扫把,满饭馆追着他打:“你个没出息的,这个家都快被你败光了!”
有一回,两人收摊回家。夜里,王二瘸子等老婆睡熟,悄悄起身,轻手轻脚拿上烟摊的钱,反锁门又跑去赌。老婆半夜醒来,发现人钱都没了,还被锁在房里,顿时火冒三丈。
她抄起斧头,气势汹汹冲到赌场,二话不说,“咔嚓”一斧头把麻将桌劈成两半。桌面上半枚骰子蹦起来,滴溜溜滚落在王二瘸子身前。慌乱中,一块碎木片扎进他手臂,留下块疤。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和他赌钱。
这一斧头,倒把王二瘸子劈醒了。他看着泪流满面的老婆,又看看年幼的儿子,心里懊悔不已。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痛改前非。
从那以后,他每天天不亮就陪着老婆出摊,细心经营烟摊,还主动帮着老婆开洗车点,脏活累活抢着干。
开发区车多了,停车难、交通乱,运土车和村民冲突不断。王二瘸子和老婆合计后,觉得村口那块空地闲置可惜,便去找村长商量,建议把这块地建成停车场。王二瘸子跟村长说:“村长,咱村口那块空地一直空着,现在村里车越来越多,停车成了大难题。要是把这地建成停车场,大伙停车方便,村里环境也能变好。虽说这事儿收入少,但能给乡亲们行个方便。”村长觉得这主意不错,便同意了。
之后,王二瘸子夫妻二人便忙活起来,又是平整土地,又是规划车位,还在周边种了些绿植。虽然辛苦,但两人干劲十足。
停车场开业那天,村里热闹非凡。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大伙都围过来看。王二瘸子笑得合不拢嘴,和老婆一起忙前忙后招呼客人。
中午,他在村后小饭馆摆了十几桌酒席,把村里有头有脸的、老老少少都请了来。饭馆里坐不下,又在旁边搭起帐篷加座。宴席上,他兴奋得像个孩子,拉着人就喝酒,一杯接一杯,脸涨得像熟透的番茄。
有村民打趣:“二瘸子现在成大老板了,忘了当年躺炕上喝闷酒的熊样?”他灌下一杯酒,咧嘴笑着,缺牙漏风:“老板啥呀!我这瘸腿要是能换回当年你们递的一口水,这停车场早拆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日头渐渐西斜。宾客们酒足饭饱,脸上洋溢着满足,陆续起身告辞。王二瘸子站在饭馆门口,一一送别,嘴里不停说着“慢走,有空常来”。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他长舒一口气,脸上满是欣慰。
十多年过去了,村里的停车场依旧热闹。我和王二瘸子靠着歪脖子树,看他儿子指挥车辆倒车。王二瘸子望着儿子,感慨道:“现在年轻人学车,总熄火,跟我当年摔断腿时骨头咔嚓那声儿似的。”他伸手摸了摸瘸腿,忽地笑出声:“那时候以为日子没盼头了,没想到瘸着瘸着,倒走出条路来。”
话没说完,一辆白色轿车猛地刹车,刺耳的摩擦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他下意识挺直腰板,扯着嗓子喊道:“慢着点!别把树撞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