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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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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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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香旧影

今年三月,我领诺诺去兴化水上森林公园。

那会儿,野荷叶枯黄打卷儿,横七竖八漂在水面,像揉皱的旧纸片。诺诺盯着叶下暗褐色茎秆,冷不丁转身揪我衣角:“爷爷,书上说荷花夏天开,到时你得带我去看会讲故事的荷花!”

我蹲下,摸摸她小手,凉丝丝的,说:“拉钩!等荷叶长得像小伞,咱就去沙沟。那儿荷花可不得了,郑板桥都特意跑去画画,好多老故事就藏在花瓣里呢!”

暑假一到,蝉鸣刚响,这小丫头就急不可耐,把水壶塞我怀里,催得比村口老槐树上的知了还急。

我们坐车走在兴沙公路上,城里高楼大厦慢慢模糊,像被雨水洇开的墨痕。诺诺突然兴奋起来,拍着车窗喊:“爷爷快看!那大风车是不是艾莎的魔法棒?一转说不定就要下雪啦!”

我笑着戳戳她圆鼓鼓的腮帮:“那是发电的大风车,等你长大了,说不定能让它转出一座彩虹桥来。”

车过了减速带,青灰石牌楼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沙沟古镇”那四个字的匾额磨得发乌,檐角蹲兽爪子下的红绸都褪色了,风一吹,铜铃发出点儿微弱的颤音。旁边有个穿蓝布衫的老汉坐在石墩上编竹篓,篾条在他膝头上下翻飞,碎屑簌簌地落进石板缝里。

转过牌楼,嚯,一条河道横在眼前。水埠头乌篷船挤挤挨挨的,船舷的渔网还滴着水,竹篙上耷拉着几片残荷。对岸茶馆的木窗“吱呀”一声弹开,一个戴毡帽的老头探出半截身子,拿铜烟杆敲了敲窗框,暗红的烟灰扑簌簌掉进河里。诺诺扯扯我衣角,指着薄雾里喊:“爷爷!”我一瞧,一艘小船破浪过来,船尾几只鸬鹚扑棱着翅膀,脖子上的银环在晨光里划出冷冽的弧线。

沙沟古镇从雾里慢慢显出来,青瓦白墙,就像一幅洇湿了的宣纸画。

这古镇北连着盐城,西边能望见高邮,就是汪曾祺写“端午的鸭蛋”那块地方。老辈人常说,沙沟的河汊和高邮的运河是连着的,两岸的荷花,就跟孪生姐妹似的。

到了沙沟,我们先去镇南的“两湖五荡”。

从镇东水埠头乘船进去,一下子就被万亩荷花围住。粉白的花朵碧绿在荷叶间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船桨划开水面,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扑棱地掠过荷尖。

船娘一边摇橹一边笑着说:“当年郑板桥从兴化摇船过来,一瞧见这片荷花,脚都挪不动啦!在岸边支起画架,一画就是七天七夜,饿了就啃荷叶包的冷饭,渴了就喝口河水,墨汁洒得河滩到处都是。”

诺诺踮起脚尖,想够身旁荷叶,问我:“爷爷,他不是只画竹子吗?”

我指着一朵半开的粉荷,花瓣上淡褐色的纹路弯弯曲曲像墨迹,说:“傻丫头,沙沟的荷花可比竹子还有灵气!老辈人讲,郑板桥画到最后,把笔一扔直叹气,说‘这荷花有仙气,笔墨根本困不住!’转身时,笔尖的墨正巧滴在花瓣上,这墨痕就跟着荷花留了几百年。”

荷田深处传来一阵一阵的吆喝声。

船娘说:“这就是沙沟有名的古法捕钓‘十八帮’。”说着把船划进湖荡西侧的开阔水面。

只见小船载着鲜鱼在荷花丛里穿梭。船娘接着说:“从前沙沟人靠着荷田过日子,养鱼、采藕,慢慢就有了‘船作店铺荷作市’的热闹景儿。咱这儿的鱼圆那可是大有来头——老一辈用新鲜荷藕粉裹鱼肉,荷叶垫着保鲜,荷梗汁去腥提鲜,煮出来的鱼圆煮熟后顶面像菊花。乾隆下江南尝过,赞不绝口,还赐名‘菊花鱼圆’。现在沙沟鱼圆上了央视《舌尖上的中国》,可根子还在这湖荡里呢。”

从“两湖五荡”回来,我们顺着荷香穿过几条小巷,就听见油炸声,闻到鲜香,鱼市口到了。

李大爷面前支着个直播架,手机屏幕上弹幕直跳。他的手在滚烫的油锅上方忙活,面团裹着鱼肉“噗通”一声跃进油锅,溅起的油星在阳光下闪成金点。

“丫头,尝尝刚出锅的鲜!”李大爷捞出圆滚滚的鱼圆,又对着镜头笑道:“家人们看好咯,三代人传下来的手艺,从选鱼到捶泥,一步都不能省!咱这鱼市口,当年乾隆下江南都来打过卡,咱沙沟鱼圆的名气,那可不是吹的!以前鱼圆是街坊串门的零嘴,现在成网红小吃了。你们瞧瞧这些竹编食盒,垫上新鲜荷叶,鱼圆的鲜味裹着荷香,寄到天南海北,都是咱沙沟的老味道。”

诺诺咬了一口,汤汁在嘴里爆开,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咬到了会跳舞的云朵!”

从鱼市口出来,我们去了姜家巷。老磨盘“吱呀吱呀”地转着,碎米糠混着荷香在空气里打转。

诺诺忽然蹲下,指着墙缝里钻出的野荷问:“爷爷,石头缝里怎么会长荷花?”这时候路过一个阿婆,她停下脚步,轻轻抚摸荷叶,神色庄重地说:“丫头,这儿以前是苏中公学。当年粟裕校长带着战士们在这儿办学,条件艰苦,战士们打完仗,就随手把吃剩的莲子埋在土里。后来啊,这些莲子就开出了花,老一辈都说,这是那些为了咱们能过上好日子,不惜牺牲自己的战士们,借着荷花回来看望大家了。”

诺诺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叶片,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和摇曳的荷影叠在一起。

顺路我们又到了蒋义海艺术馆。这青砖黛瓦的院落原是清末“赵家大房”旧址。玻璃展柜前,一对银发老夫妇正驻足观赏《沙沟渔市图》古画。老太太眯着眼,眼角笑出细密的褶皱,说:“老头子,你看这荷田里的乌篷船,跟我年轻时划的一模一样!”老先生扶了扶眼镜,望着画里蒸腾的热气,喃喃道:“连船上鱼圆的热气都画得鲜活,看着好像又闻到了当年的香味。”

穿过一条石板路,老远就看见一座三孔石桥横在水面,这就是虹桥。虹桥位于古镇东北角,北头挨着里下河最大的庙大士禅林,东边通着下官河,西边连着西塘河。

老辈人讲,明朝弘治年间,知府万云鹏重修这座桥,后来他过世了,大伙儿念他的好,还把镇子叫过“石梁镇”。桥上的石狮子蹲在栏杆上,爪子底下的绣球都被岁月磨得发亮,像是在无声地讲着那些悠悠往事。

如今,石桥上传统红灯笼与现代灯光交相辉映。大士禅林的铜铃依旧叮咚响着,殿前石栏的莲纹在新装饰的暖黄色光带映照下,更显古朴。石栏杆上缠绕的红绸与光带相映成趣,既保留着水乡的韵味,又给夜游沙沟添了新风景。

回去路上,诺诺抱着荷叶在副驾睡熟了,小拳头还紧紧攥着叶茎,好像攥着整个沙沟的夏天。我从后视镜里看,古镇的灯火渐渐变成星星点点,霓虹和灯笼的光在青瓦上交融,就像给一幅老画描了道金边。

砖缝里的野荷、油锅里的鱼圆、石栏杆上的红绸,是沙沟人写给时光的情书。那些藏在荷香里的故事,刻在石板路上的岁月,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让沙沟这地儿,既有老底子的韵味,又透着新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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