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读到一位文友写的:“在北京的时候,总是想着家乡;如今回到家乡,又时不时想起曾待过多年的北京。”这话像把旧钥匙,“咔嗒”一声开了记忆的锁,那些漂泊和眷恋的零碎事儿,就顺着光阴的缝儿,慢慢淌了出来。
千禧年前,我离了老家,在北京亚运村北边的仰山村落了脚。那原是片种菜的地儿,后来周边一发展,成了我和公司伙计们的住处。农家院子改的出租屋不少,南腔北调的打工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地凑成个“打工聚居圈”。
我住的院子宽敞,独门独户,倒也不冷清。不远处有家连云港老乡开的理发店,门脸不大。一推门,熟悉的蛤蜊油味儿就钻了出来。老乡大姐手巧,剪子在头发间“咔嚓咔嚓”地飞,见人就笑着用乡音招呼:“兄弟来啦?头发又该拾掇喽!”她跟客人唠家常的声音能传老远,末了常叹一句:“俺来北京这些年,就靠这把剪子,想在城里扎根,难是难,咬咬牙也挺过来了。”听着这话,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院子周围住着不少河南、安徽的装修师傅。他们的屋子窄小,电锯、刷子堆得到处都是,连下脚的地儿都难找。天刚蒙蒙亮,就能听见他们粗声粗气地招呼:“走嘞!今儿个得把活儿干漂亮了!”晚上回来,路灯把他们带土的影子拉得老长,肩膀上的灰直往下掉。没事儿的时候,他们就聚在院门口,蹲在小马扎上聊装修经。河南师傅吧嗒着烟卷比划:“现在时兴简约风,材料用得省,看着敞亮。咱得跟上趟,不然没活儿揽。”安徽师傅磕了磕烟袋锅子点头:“这话在理,成本降下来,客户才乐意。咱得多琢磨,别叫时代落下。”他们眼里的光,比烟头还亮堂。
院外的街道总是闹哄哄的,像烧开了的锅。汽车喇叭声、商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早晚高峰时,车能排出去二里地。小轿车里的上班族盯着表直嘟囔:“天天堵,再这样上班得扣钱了。”货车司机一个劲儿按喇叭:“让让道!”骑摩托的在车缝里钻来钻去,喊着“借过借过”,大伙儿都急急忙忙地追着北京的节奏跑,可谁又说得清,这匆忙里藏着多少盼头和无奈呢。
也是那些年,往返北京和老家,走的是临沂到青州的临青公路。那年腊月廿八夜里,车载收音机放着《常回家看看》,我们却在沂蒙山区迷了路。在地铁口花五块钱买的那张皱巴巴的地图,把临青公路画成笔直的红线,连个岔路口都没标清楚。就跟着这张“废纸”绕来绕去,等发现不对劲儿,车轮早碾上了一条全是碎石的山道。
山道越走越窄,两边的山黑黢黢的,像两堵随时要倒的墙。车灯只能照亮眼前巴掌大的地儿,照见歪歪扭扭的车辙,路边枯草上结的霜泛着冷光。四周黑得吓人,只有车灯亮着。正犯愁呢,远远看见山坳里有一点昏黄的光。开始以为是哪家窗户,等走近了,才看清路边歪歪斜斜的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热包子”三个字,被车灯一照,字的边儿毛茸茸的。踩着结冰的碎石路走过去,推开木门,“吱呀”一声,白花花的蒸汽裹着猪肉大葱香就扑了过来。灶台前的老大娘正掀开笼屉:“赶夜路呐?看你们车牌是北京来的,咋钻进这山旮旯了?”
我们把皱巴巴的地图摊在油乎乎的木桌上,大娘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笑出满脸褶子:“嗨!你们把临青公路和进山的砍柴道看成一条了!”她拿起擀面杖指着地图:“这儿是孟良崮,往回走三里地有棵歪脖子树,往右拐才是正道!”说着往我们手里塞了俩热包子:“快趁热吃,山里夜寒。”咬下包子的那一刻,滚烫的肉馅汁水差点烫出泪来。屋外山风呼呼地拍打着车身,屋里灶台的火光照着大娘围裙上的面粉,这个迷了路的冬夜,竟也暖得让人踏实,就像一下子找到了依靠。
如今高铁五个小时就能跑完当年的路。透过车窗看沂蒙山区,那些曾让我们迷路的山坳里,民宿的霓虹灯在夜里一闪一闪的,手机地图能精准到每一块梯田。可每次闻到猪肉大葱包子的香味,总会想起那年冬夜,山坳里那盏昏黄的灯,和大娘说“往右拐”的乡音。原来有些走错的路,反而把家的味道,更深地刻进了记忆里。
老辈人常说“北京只有冬夏,没有春秋”。这话不假,对我来说,四季的变化里藏着的都是漂泊的感觉。春风卷着杨絮往脸上扑的时候,胡同里的槐树还没长出新芽,蝉鸣声就把夏天吵得火热;秋风刚吹落最后一片槐叶,胡同口烤白薯的香味还没散尽,初雪就簌簌地落满了窗棂。四季在车水马龙里过得飞快,把电钻声、蛤蜊油香,都酿成了心里忘不掉的念想。
那年接下温榆河边别墅区的装修项目,才算见识到真正的“讲究”。摊开图纸时,香港投资人的要求让我们直咂舌——46套别墅每套都要配独立汗蒸房,地下室得挖出下沉式家庭影院,连室内泳池的瓷砖都指定意大利手工釉面。团队围在铺满图纸的桌子前,为如何在挑高八米的客厅里嵌入旋转玻璃楼梯争得面红耳赤,有人指着结构图直摇头:“这承重怕是要重新算。”
最棘手的是那位金融新贵的定制需求。他要把负二层改造成恒温酒窖,墙面必须用法国橡木拼接,连酒架倾斜角度都精确到15度。我带着工人跑遍河北的木材厂,反复比对纹理色泽,回来时裤腿还沾着锯末。
客户还非富即贵,光浴室就指定要美国爵士牌按摩浴缸。我和小张揣着资料找到雍和宫北边的写字楼,代理公司的人早等着我们。对方晃着产品图册说:“国内没现货,得从美国订。”密密麻麻的英文参数、报关流程说明,看得我这个农村出身的人两眼发懵。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小张天天泡在代理公司,反复核对交货期、运输条款。有次为了确认浴缸下水系统是否适配国内管道,我俩在办公室里拿着卷尺和图纸比划到深夜,直到窗外的路灯都只剩零星几盏亮着。
项目收尾时,站在铺着土耳其地毯的客厅里,听着设计师讲解智能家居系统——声控灯光能模拟四季晨昏,窗帘轨道暗藏地暖管道,忽然意识到这些带着洋文标签的建材、需要反复校准的精密设计,不仅是工作,更像一扇窗,让我窥见千禧年前后北京涌动的新潮。当最后一套别墅的水晶吊灯亮起时,那些在工地熬红的眼、被图纸磨破的指尖,都成了触摸时代脉搏的印记。
项目结束,在行业会上认识了台湾的苏总。他拍着我肩膀说:“老弟,现在电商火,物流是风口,咱一块儿干!”那时候我老家还有份政府工作,家里人总念叨“铁饭碗”好。我跟苏总说:“您说的我动心,可这工作……”他叹气:“安稳是好,可一辈子窝在舒坦地儿,不亏得慌?”我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敢迈出那一步。现在想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后来北京的朋友喊我回老家牵头项目,说:“家乡正发展,你带北京的经验回来,既能干事又能顾家。”我寻思着两头都不耽误,就回来了。哪知道这一去,把人生最能拼的年岁都搭进去了,最后却草草收场。想回原单位,又拉不下脸——咋好意思跟人说混不下去了?干脆断了念想。那段时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北京和老家之间晃来晃去,找不到个安稳的地儿,心里满是迷茫和失落。
如今慢慢从那些事儿里走出来了。闲时约上文友围在炉边喝茶。水壶“滋滋”地冒热气,我抓把新茶丢进壶里:“尝尝这茶,听说不错。”有人接话:“可算能喘口气了。”水开了,冲进壶里,茶香“腾”地一下就漫开了。茶汤在瓷杯里晃着琥珀色的光,好像把那些岁月都泡得软和了。
大伙儿聊着家乡的景儿。有人说:“前儿去了垛田,油菜花黄得耀眼,风一吹,就像金色的浪。”有人接:“水上森林才有趣,鱼在树影里游来游去,鸟叫得可欢实了。”还有人笑:“河面上的鱼鹰,扑棱一下扎进水里,转眼就叼条鱼上来。”说着说着,心里那些遗憾、那些纠结,就像茶叶渣,一点点沉到了杯底,留下的,是对这片土地说不出的眷恋。
再读文友那句“想北京,念家乡”,忽然明白,交通就像一条会生长的河,把距离拉近了,可乡愁却成了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原来漂泊不只是走了多远的路,而是心里那把钥匙,每次打开记忆,都会把北京的雪和家乡的茶,混在一起,成了岁月里再也分不开的味道,酸酸甜甜的,让人放不下,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