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把《薄荷的里下河奇旅》发给大智。
没两天,他微信回了。点开一看,改得细。哪句该动,哪处要调,都标在原文边上,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像给字儿搭了个小架子,稳稳当当的。
我对着屏幕瞅那些改动,心里头,像含了片刚掐的薄荷叶,凉丝丝,又有点甜。他说:“忙里偷闲改的,别嫌弃。”我哪能嫌弃?我懂——你案头的“暑期聊作文”系列正赶得紧呢。
这份心,外人不懂。论写文章,他笔下的功夫早经了世面——国内大小报刊上常能见着他的文字,不少报纸还特意约他开专栏,讲的全是作文里的门道,篇篇都像老中医坐堂开方子,透着让人踏实的准头。我跟着他的字学门道,不知不觉就开了窍。论交情,早跟自家人没两样。
就说“垛田”那处。我原写“水上漂着的绿宝石”,自己读着,总觉飘,像没扎根。他改了:“一块绿宝石从天而降,坠入了碧水之中。”那“坠”字用得,绝了。不光显出宝石的沉实,连垛田嵌在水里的稳当劲儿,都出来了。仿佛能看见水面荡开的圈圈涟漪,一圈圈漫到眼跟前。
这才明白,写字不是堆词儿,是找个能让字儿站稳的主心骨。他教我写字,向来这样。不直说“你错了”,只悄悄把窗户纸捅个小窟窿,让我自个儿瞧见亮堂。
水杉的比喻,我原写“像忠诚的卫士”,自己都觉得老套,像穿了件洗褪了色的旧褂子。他没说不好,只回:“像道道闪电刺向天空?有夏天的锐;像父亲结实的臂膀?有亲近感。”
我盯着“闪电”俩字愣了愣。可不是?里下河的盛夏,日头穿过水杉叶,可不就像一道道亮晃晃的闪电?他哪是改比喻,是帮我把字外头裹的旧衣裳扒了,露出里头的精气神。
他常说,写东西跟搭棚子似的,骨头得硬。我这稿子,他是真拿搭自家棚子的心思来拾掇的。
标题也改得巧。我原先叫《薄荷的里下河奇妙旅程》。他说:“‘奇旅’二字更利落,留着点余味,像摇橹声那样悠悠的。”可不是?删了两字,读着清爽,像咬了口刚掐的薄荷叶,劲儿正好。
他在评论里说我“勤于打磨,惰于投稿”。这话说到家了。我写东西不为发表,就图自个儿痛快,把里下河的日子揉进字里,像把薄荷晒成干,存着,慢慢嚼。
可他偏说“好文字藏不住”,不光逐字逐句润色,还特意写了评,竟用了《长恨歌》里的句子。说我这字儿像“杨家有女初长成”,藏在深闺里,自个儿带着股子清劲,不必急着往外露——哪是夸我藏得好?是懂我写里下河时那份不慌不忙的心思。
他又说我笔下的细处,像“回眸一笑百媚生”,不必堆金砌银,垛田的“坠”、水杉的“锐”,自个儿就带着活气。我知道,他哪是抬举我?是怕我写着写着懈了劲,拿这千年的诗当拐棍,轻轻推着我往前挪。
就像写《麻雀筑巢》时,我纠结要不要把“老爹修补屋顶避开鸟窝”的细节写进去,他一句话点醒我:“里下河的日子,不就藏在这些老讲究里?”果然,添了这句,文章里的烟火气就更足了。
说起来,我原不是写这类文字的。以前总爱往深里钻,像挖藕,非想刨点硬东西出来。是看了大智的字,才慢慢转过来。
他写巷口老槐树,能让人听见蝉鸣里的热;写灶台上的铁锅,能让人摸到锅底的烟火。就像他评《麻雀筑巢》时,把“棒槌”“灶王爷像”这些方言词拎出来说,“保留生活原味,能与读者心灵相通”。这种对文字的较真,我是打心底里服。
我在他字里学能耐,就像看他给学生改作文,红笔圈点不吭声,只在要紧处画个小问号,我盯着那问号琢磨半晌,忽然就明白哪儿该添句实在话,哪儿该删些虚头巴脑的词。
如今再读这《薄荷》,每个字都像沾了两个人的气儿。我心里那点里下河的念想,他给字儿添的筋骨。我写得笨手笨脚的地方,他给捋得顺顺当当。
咱这交情,不用挂在嘴边。他改稿时多标个逗号,我就知道,他是怕我句子喘不上气。我写得犯迷糊,他一句“换个念想”,我就明白该往哪走。
这份懂,比亲弟兄还实在。他懂我写里下河的执拗,我敬他字里的通透。就像里下河的水和岸,谁也离不得谁。
等你忙完“暑期聊作文”,找个凉快天。
咱泡壶薄荷茶,就着树影坐会儿。你讲讲给孩子们说作文,哪个小鬼头把“夕阳”写成“太阳泡在河里洗红脸蛋,洗着洗着就滑进水里躲猫猫了”,逗得满堂笑。我把新写的稿子摊开,听你指着某句说:“这儿啊,再添片叶子,就够味儿。”
茶凉了续上,话淡了再说。反正咱这交情,跟茶里的薄荷似的,越泡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