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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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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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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伏

里下河的夏天,是泡在水里的。秧苗在田里伸懒腰,菱角在河汊里鼓腮帮子,连蜻蜓都懒得飞,停在荷叶上打盹——这时候,就该歇伏了。

老辈人说这规矩有些年头了,明清时就有新女婿伏天往岳家跑的,说是“歇伏”,其实是借着火辣辣的日头,把两家人的情分也焐得热热闹闹。

你想啊,农闲时节,没什么比一碗绿豆汤更能消弭生分的了。

三十年前,我头一遭去岳母家歇伏。日头毒得能把土路晒出裂纹,我骑着二八大杠,车把上空空如也,活像个串门蹭饭的——出门时光顾着记地址,把“带礼”这茬忘到了九霄云外。

到了巷口,小兰正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根槐树叶捻来捻去,眼睛直勾勾盯着路口,辫梢被风吹得一甩一甩的。

见了我,她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赶紧往屋里指:“我妈在厨房呢,鸡蛋茶冲得正好。”

一进门,岳母就端着粗瓷碗迎上来,碗里的蛋花黄澄澄的,糖粒沉在底,像撒了把碎银子。“快喝,伏天喝这个舒坦,败火。”她把碗往桌上一搁,瓷碰木桌,“当”的一声,倒把我吓了一跳。

这是里下河的规矩,新女婿上门头天早上,必定是鸡蛋茶,滚烫的开水冲得鸡蛋浑身打颤,再撒把糖,稠得能挂住筷子。

我盯着那碗茶,后脖颈子直冒汗——倒不是热的,是忽然想起自己空手而来,活脱脱一个不懂事的愣头青。

身上那件青年装更添乱,洗得发白不说,布厚得像棉被,伏天穿在身上,后背早被汗浸出个深色的“地图”,黏糊糊地贴在肉上,别提多难受了。

岳母瞟了两眼我的衣裳,没说话,转身往厨房拧开了燃气灶,蓝色的火苗‘呼’地窜起来,舔着锅底,倒像是替我臊得慌。

头天的鸡蛋茶,我是硬着头皮喝完的。倒不是不好喝,就是那股子稠乎乎的甜,裹着热气滑进喉咙,总觉得跟平常喝的稀粥不是一个路数,得慢慢往下顺。

下午睡醒,西厢房的空调还在嗡嗡转,却没瞧见岳母的影子。

小兰端着洗好的葡萄进来,指尖沾着水珠:“我妈去街口布店了,说看上个浅灰的料子,做短袖凉快。”

我正摸不着头脑,就听见巷口传来自行车铃铛响,岳母驮着块布料回来,蓝布包里裹着的料子在车后座晃悠,像片轻盈的云。

“找王裁缝赶两套,她手脚快。”岳母把布料往桌上摊,浅灰的的确良,摸上去滑溜溜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

“你一米七五的个头,穿这个码数准合身。”她用手指量着我肩膀到腰的距离,又捏了捏我袖口的松紧,“肩宽得留二分松,抬胳膊才不绷。”

第二天一早,碗里又卧着金黄的蛋花,岳母坐在对面纳鞋底,线穿过布面“嗤”地一声,眼睛却瞟着我:“是不是糖放多了?我瞧你喝得慢悠悠的。”

我赶紧摇头,端起碗又喝了两口,青年装的领口更湿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第三天实在扛不住了,我挠着头皮,脸比刚磕开的红心蛋还红:“婶,其实……我不大爱喝鸡蛋茶,就爱喝稀粥。”

岳母手里的针线顿了顿,随即笑了,眼角的褶子挤成一朵花:“嗨,早说啊!我还当你爱吃这个呢。”

转天早上,桌上果然摆着绿豆稀饭,熬得稠稠的,配着酱萝卜干,清爽得能让人咬掉舌头。

我端起碗呼噜呼噜喝下去,粥汤顺着喉咙滑得顺溜,心里头也跟着敞亮起来。

正喝着,抬眼瞧见王裁缝站在院门口,手里拎着个纸包:“两套做好了,试试合不合身。”

打开纸包,两套浅灰的确良短袖,针脚匀匀实实的,领口特意收了半寸,裤长正好盖过脚踝——正是我平常穿的长度。

岳母催着我换上,布料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比青年装舒坦十倍。“就知道你穿这个得劲。”她看着我后腰的衣摆,忽然笑出声,“王裁缝说,按你的腰围收了三分,吃饱饭也不勒。”

歇伏那十多天,早饭顿顿是稀饭。小米粥、赤豆粥、大米粥,换着花样来,岳母总说:“伏天喝稀的,省得烧心。”

我穿的确良短袖在巷口散步,风一吹,料子轻轻贴在身上,凉快得很。

有回小兰塞给我个白煮蛋,蛋白光溜溜的,她捏着蛋皮不好意思地笑:“我妈说你不爱吃甜的,这个是咸的,你尝尝。”

我咬了一口,蛋黄沙沙的,忽然发现她盯着我袖口的新扣子,嘴角抿了又抿,没说话。

临走那天,岳母又塞给我个布包,沉甸甸的。“前阵子特意去布店挑的,再添两件夏装。”

打开一看,两条西装裤,还有件真丝褂子,料子滑滑的,摸上去像摸了把凉水。“王裁缝做的那两套穿旧了,就换这个。”她拍着布包,眼角堆着笑,“裤长我让她照着你平常穿的量的,不长不短刚盖过脚踝,准错不了。”

我捏着真丝褂子,忽然想起头天下午——岳母在布店挑料子时,反复摸了三次的确良的厚度;王裁缝来送衣裳时,她特意让我抬抬胳膊、蹲蹲身子才肯撒手;甚至小兰递来的葡萄,都剥好了皮,怕我弄脏新衣服。

后来成了家,人生路上难免遇着坎儿,有时觉得难捱,就会想起里下河那句老话:“小时外婆疼,大了岳母疼,这辈子就算揣着两块暖玉了。”

可不是么,尽管走得磕磕绊绊,可每次想起那个伏天的鸡蛋茶、绿豆粥,想起的确良贴在皮肤上的凉,想起岳母往我手里塞布包时念叨的“刚盖过脚踝”的裤长,心里就乐滋滋的,敞亮得很。

去年过年包饺子,我把这档子事抖了出来。先说王裁缝按尺寸赶制的的确良,再说撒谎躲鸡蛋茶的窘,最后比划着那件真丝褂子。

岳母笑得手里的擀面杖都掉了,指着我骂:“你当我老糊涂?你穿青年装淌汗时,后腰的褶子比饺子边还多!”

小兰笑得直揉肚子:“妈那天从布店回来,晚饭都没吃,就守着王裁缝的缝纫机旁等,说按你的腰围收三分,得盯着才准。”

锅里的水“咕嘟”响,饺子浮上来,白胖白胖的,像一群刚睡醒的胖娃娃。

我夹起一个递给岳母,热气糊了眼镜片,心里却亮堂得很——里下河的歇伏哪是歇着?分明是借着伏天的长日子,让岳家的疼惜顺着布料的纹路渗进来,让新女婿的拘谨跟着汗珠子流出去。

那碗慢慢顺的鸡蛋茶,那呼噜呼噜喝的稀饭,那两套合身的的确良,都是过日子的针线,一针一线,把两家人的情分缝得严严实实,比任何规矩都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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