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在外闯荡,酒桌推杯换盏,声响喧嚣;加班长夜,外卖盒堆积如山。久而久之,身体也发出了抗议。
前几日体检报告出来,“血压偏高”四字刺痛双眼。正烦闷时,老婆的视频电话“叮铃”一声打来。她呀,就像装了精准雷达。
彼时,她正蹲在里下河老家的菜园。菜园热闹如集市,豆角在架子上缠缠绕绕,似调皮孩童嬉戏;西红柿涨红了脸,与洋葱暗自较劲,比谁更引人注目。
她手中拎着紫皮洋葱,沾着湿泥的洋葱头紫得透亮。最外层的皮虽裂了道缝,恰似老人冻皴的手背,却仍紧紧守护着里头鲜嫩的果肉。
她嘴角含笑,嗔怪道:“你呀,咱这儿老人常说,‘洋葱是地里长的阿司匹林’,这土方子可灵验着呢。别看它平日里蔫蔫的,真切开,那股辣味,能把你前些年的眼泪一股脑儿呛出来。过日子也跟这洋葱似的,平淡外表下,藏着无尽滋味。”
初到南宁,我住在高层单身公寓的16楼。等电梯的十分钟,漫长得如同等待一场遥遥无期的约会。
厨房狭小逼仄,水槽里堆着前几日未洗的碗筷,水渍在灯光下闪烁,似在无声埋怨我的疏懒。稍一转身,便会与橱柜亲密接触。
初次切洋葱,菜刀刚触碰到那硬邦邦的外壳,“嗖”的一股辛辣味猛地窜出,直往眼眶钻。鼻子瞬间像被塞进辣椒,眼泪不受控制,“噼里啪啦”砸在案板上,与洋葱汁交融,洇出浅黄印子。
我赶忙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点开视频。老婆正在屋檐下收拾刚挖的洋葱,她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竹匾,指尖捏住洋葱蒂,轻轻一旋,外层带泥的老皮便簌簌落下,露出里头紫莹莹的肉。
她眉眼带笑打趣:“傻样儿,把洋葱放冷水里泡泡,它跟人一样,吃软不吃硬。”
泡过的洋葱温顺许多,一刀切下,里头一圈圈,浅紫与乳白相间,层层叠叠,恰似一本写了一半的日记。最里层透着的青色,仿佛藏着欲言又止的心事。
后来渐渐摸清门道,但有时实在懒得开火做饭,就会下楼去斜对面单元门的炒河粉摊。
蓝色遮阳棚下,一口黑黢黢的铁锅架在煤气灶上。掌勺师傅身着花衬衫,胳膊上汗珠顺着肌肉纹理滑落,颠勺时“哐当”一声,汗珠径直甩进锅里。那裹挟着锅气的河粉香,大老远就能勾住我的鼻子。
我初次站在摊前,看师傅往油锅里扔葱段,突然想起冰箱里的洋葱,便脱口而出:“师傅,能不能多加点洋葱呀?”师傅抬眼看我一下,眼皮耷拉着,并未吭声。
下次再去,河粉炒得透亮时,师傅抓了一大把生洋葱片“哗”地扔进锅,铁锅瞬间“刺啦”一声,腾起白烟。师傅快手快脚翻拌两下便出锅。生洋葱的辣味混着河粉的油香,还带着一丝脆甜,宛如给滑腻的河粉撒上一把熠熠星光。
师傅递过河粉,笑着说:“这洋葱配河粉,堪称鸳鸯配,少了谁都差点意思,吃了保准你还想吃。”
自那以后,远远瞧见我,师傅便会从竹筐多抓一把洋葱。
有一回,我忍不住对师傅说:“我那些同事都嫌洋葱味冲,师傅您倒不介意。”师傅正拿抹布擦锅,油星溅到我手背上,烫得像被老家的烈日亲吻。他头也不抬地回应:“各人口味不同,就像有人爱吃酸笋,一个道理。”
在自家厨房,洋葱是常客。拿起菜刀,“咔咔”几下将洋葱切成细丝,刀工虽不精湛,倒也利落。撒上生抽,清冽的酱油缓缓渗入,瞬间,辛辣中增添醇厚。这带着独特咸香的脆辣,恰好能压下外卖的油腻,恰似老婆偶尔发来的语音,三言两语便能戳破我的逞强。
加班至深夜,将洋葱切成厚片入锅煎。看着洋葱在锅里慢慢变色,边缘卷成波浪,渗出琥珀色糖液。咬上一口,焦香与绵甜依次在口中绽放,这味道瞬间将我拉回儿时过年,在老家院子与小伙伴烤红薯的时光。红薯外皮焦黑,内里软糯香甜,与这洋葱味道竟有几分相似。
前些日子洋葱买多了,随手放橱柜便忘了。再想起时,已发芽如绿色小刺猬,弃之可惜,留着又不知如何是好,着实让人头疼。
有次感冒,浑身乏力,想起老婆说洋葱能发汗,便嚼了个表皮皱巴巴的洋葱。那股冲劲从喉咙直灌胃里,辣得我直跺脚,额头却冒出了汗。汗珠顺着下巴滴在衣襟,那温度,恰似她嗔怪我不按时吃饭时的关切语气。
去年冬天,在南宁超市看到本地洋葱,个头圆滚,表皮微紫,凑近一闻,辣气浓烈直白。而里下河的洋葱,个头稍小,外皮紫得深沉,气味辣中带隐甜,恰似老家冬日暖阳下泥土的内敛醇厚气息。
这两种洋葱,宛如我生活的两面:南宁的忙碌喧嚣与里下河的宁静质朴,奇妙交织在记忆深处。
我忍不住向同事讲起里下河的特色菜——洋葱焖鱼。
里下河水质清冽,产出的鱼肉质鲜嫩无比。做这道菜时,先将收拾好的鲜鱼身上均匀划口,把里下河洋葱切丝,一部分小心翼翼塞进鱼肚,一部分轻轻嵌入鱼身划口。接着,锅底铺满洋葱丝,将鱼稳稳放上,小火慢焖。
随着温度攀升,洋葱清甜与鱼的鲜香开始交融渗透。洋葱在慢炖中逐渐软糯,甜味愈发浓郁,不仅巧妙中和鱼的腥味,更将自身风味丝丝沁入鱼肉,使鱼肉在鲜嫩中多了清甜。而吸收鱼鲜的洋葱,口感愈发软嫩,味道层次更为丰富。
揭开锅盖瞬间,“噗”的一声,混合水汽的香味弥漫全屋,直抵人心,令人垂涎欲滴。这道菜在里下河代代相传,承载着家乡人的情感与记忆,每逢佳节,一家人围坐共享,满是团圆温馨。
我将这道菜描述得绘声绘色,同事们眼神满是好奇。于是,我在宿舍尝试制作。过程并不容易,没了老家土灶,火候难以拿捏,但最终成品勉强有模有样。大家品尝时,有人觉得味道新奇,对鱼肉的别样清甜赞不绝口;有人则觉得洋葱味过重,微微皱眉。
对我而言,这道菜一端上桌,满屋子都是家乡的味道。里下河的水土、家人的温暖记忆,皆浓缩于这一盘之中。
夜幕降临,我对着窗台上发芽的洋葱发呆,手机屏幕亮起,是小孙女的视频邀请。
一接通,她粉嘟嘟的小脸出现在屏幕,兴奋大喊:“爷爷!爷爷!”接着像变戏法般拿出一张画,开心说道:“爷爷你看,这是我画的小洋葱。今天幼儿园老师教我们唱《小洋葱》儿歌啦。”
言罢,她奶声奶气唱起来:“小洋葱呀真奇妙,穿着一件紫外套。圆圆身体胖嘟嘟,模样可爱又乖巧。小洋葱呀真调皮,最爱和人来嬉戏。要是你呀靠近它,它让眼泪往下滴。”
唱毕,她歪着头,大眼睛忽闪忽闪问我:“爷爷,为什么小洋葱会让我们掉眼泪呀?”我微笑着耐心解释:“宝贝,因为洋葱里有一种特殊物质,切开时,它跑出来碰到眼睛,眼睛就会觉得辣,忍不住流泪。”
小孙女似懂非懂点头,又说:“爷爷,我也想试试切洋葱呢。”我告诉她:“等放假了,来爷爷这儿,爷爷教你用洋葱做好多好吃的,咱们一起切洋葱,看看谁的眼泪先掉下来。”小孙女听后,开心地笑起来,那笑声透过屏幕,暖进我心底。
窗台上的洋葱,在灯光下影子映在墙上,仿佛也在分享这份祖孙间的欢乐。开春时,它抽出花葶,顶上雪白花球,花瓣细碎如天上繁星。我每日浇水,看着底下鳞片慢慢瘪下去,从饱满月牙缩成干硬薄片。
原来,开花的洋葱会耗尽自己,变成空壳,恰似父亲送我出门时渐弯的脊背。父亲总叮嘱“在外别硬撑”,可我恰似这洋葱,偏要将花绽放在最高处,倔强展示自己的坚持。
与小孙女结束通话后,我久久回味着她的歌声与笑容。这些未曾言说的情感,皆藏于洋葱的圈圈年轮中,层层包裹。
恰似生活,辣中蕴甜,硬壳内裹着柔软的心。它支撑我在漂泊岁月中坚定前行,更维系着我与家人间深厚的情感纽带。让我明白,生活的真谛就隐匿在这平凡又琐碎的日常点滴里,如洋葱般,每一层都饱含着独特而珍贵的滋味,等待我们去品味、去珍藏。